书城传记通鉴载道:司马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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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独乐园之乐(1)

熙宁四年(1071)底,司马光去了一趟他初仕的华州。当年在华州当幕职官,那是他人生中最愉快的一段时光(见第三章),如今物是人非,昔日的欢乐再也找不回来了。离开时,他写下了《重过华下》[1]一诗:

昔辞莲幕去,三十四炎凉。旧物三峰雪,新悲一镊霜。云低秦野阔,木落渭川长。欲问当时事,无人独叹伤。

也许因看到邵雍要被强制搬家,他也不便在西京留台的“衙门”里久住了。按宋朝规矩,除了知州、知县能住在州衙、县衙的后院外,其他官员包括宰相都是要自己买房或租房住的。大约在熙宁五年(1072),他在洛阳一条陋巷里买了一个小院,作为临时住处。因房子过于低矮,房顶隔热性能太差,他请人在房间内掘出一个地室,称之为“凉洞”,读书写作于其间。此时,他似乎还在观望,等待朝廷发生变化,但他等来的消息,是变法的步伐加快了,尤其是水利法的推行,“四方争言农田水利”,新修的水利设施让南方三十六点一万余顷农田得灌溉之利,北方在河上修闸,引水淤田,仅滹沱河两岸就增田一万顷,而开封府界京畿一带的淤田,每年可增收粮食数百万石。熙宁元年(1068),他与王安石在御前论理财。他说“天地所生财货百物,止有此数”,而王安石说“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不加赋而财用足”,现在似乎该王安石得意了。在变法派一路高歌的形势下,他看来得定居洛阳了,于是决定建造私邸。按照洛阳的风气,园林式府邸或别墅才符合他的身份。

独乐园的来历

“天下名园重洛阳”。唐代曾经是洛阳园林的鼎盛期,而五代的战火将其大多化为灰烬,宋兴百年后,洛阳园林迎来了一个超越唐代的新高峰。许多达官贵人在洛阳建园,作为居住和休养之所。在司马光到西京留台时,洛阳有大小园林一千余座。有个叫周叙的南方人,专门跑到洛阳来看园林,看了一年多,“甲第名园,百未游其十数”。最著名的有富郑公园,主人为宰相富弼;苗帅园,主人为太祖朝宰相王溥;赵韩王园,主人为宋初宰相赵普;文潞公园,主人为枢密使文彦博;吕文穆园,主人为真宗朝宰相吕蒙正;环溪园、湖园,主人为宣徽使王拱辰……

著名女词人李清照之父李格非著《洛阳名园记》,记了十九座名园,包括邵雍园(即“安乐窝”,至今作为地名犹存)和司马光的独乐园。他对独乐园的评价是“卑小不可与他园班”。多大呢?二十亩。独乐园中有七景,“曰读书堂者,数十椽屋。浇花亭者,益小。弄水、种竹斋尤小。曰‘见山台’者,高不过寻丈。曰‘钓鱼庵’,曰‘采药圃’者,又特接竹杪,落蔷蔓草为之尔。温公(司马光)自为之序,诸亭台诗,颇行于世,所以为人欣羡者,不在园耳。”

独乐园是司马光亲自选址、设计建造的。究竟在什么地方?过去一直按他《独乐园记》所说的“尊贤坊北”寻找,但解放后经数十年考证,没有找到尊贤坊。直至上世纪八十年代,一块嵌于司马村小学墙壁上的石碑才揭开了谜底。独乐园位于洛阳东南偃师县诸葛乡(原属洛阳县)司马村西,明代为纪念司马光而建的文庙如今尚存。笔者动笔前曾去此地寻访,看了相关文物。司马村无一家姓司马,原名常安村、古建村,宋末以来为纪念司马光,先后更名为司马庄、温公里、司马街,直至今之司马村。司马光的《独乐园记》[2]解释了园名的来历:

孟子曰:“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与少乐乐,不如与众乐乐。”此王公大人之乐,非贫贱所及也。孔子曰:“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颜子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此圣贤之乐,非愚者所及也。若夫鹪鹩(一种小鸟)巢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3]。各尽其分而安之,此乃迂叟(司马光自称)之所乐也。

熙宁四年(1071),迂叟始家洛。六年(1073)买田二十亩。于尊贤坊北关,以为园。其为中堂,聚书五千卷,命之曰读书堂……

迂叟平日多处堂中读书。上师圣人,下友群贤,窥仁义之原,探礼乐之绪,自未始有形之前,暨四达无穷之外,事物之理,举集目前,所病者,学之未至,夫又何求于人,何待于外哉?志倦体疲,则投竿取鱼,执衽采药,决渠灌花,操斧剖竹,濯热盥手,临高纵目,逍遥相羊,惟意所适,明月时至,清风自来,行无所牵,止无所框,耳目肺肠,悉为己有,踽踽焉,洋洋焉,不知天壤之间,复有何乐可以代此也。因合而命之曰独乐园。

或咎迂叟曰:吾闻君子所乐,必与人共之。今吾子独取于己,不以及人,其可乎?迂叟谢曰:叟愚,何得比君子,自乐恐不足,安能及人。况叟之所乐者,薄陋鄙野,皆世之所弃也,虽推以与人,人且不取,岂得强之乎?必也有人肯同此乐,则再拜而献之矣,安敢专之哉。

在《独乐园记》中,他虽以鹪鹩巢林、鼹鼠饮河为喻,但让人读出的不是超然,而是牢骚,是抗议。朝廷中变法派的节节胜利,让他笼罩在被“世之所弃”的失望情绪之中,但作为保守派的旗手,他相信“必也有人肯同此乐”,聚集在他的旗下。不过这需要时间,需要等待。从这个意义上说,独乐园就是“等待园”。园中七“景”,均为其亲自命名,并各题一首以“吾爱”开头的诗,七个“吾爱”,七个偶像[4]。

读书堂

吾爱董仲舒,穷经守幽独。所居虽有园,三年不游目。邪说远去耳,圣言饱充腹。发策登汉庭,百家始消伏。

一说董仲舒,我们马上就会想起以春秋断案,想起“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司马光把他作为偶像,志在像他那样,让百家“消伏”。在他看来,最该“消伏”的自然是王安石的新学。

钓鱼庵

吾爱严子陵,羊裘钓石濑。万乘虽故人,访求失所在。三公岂非贵?不足易其介。奈何夸毗子[5],斗禄穷百态。

严子陵是东汉的著名隐士,光武帝刘秀发迹前即与其相知,但刘秀三召始出来,又很快归隐富春江,今杭州的富阳市、桐庐县尚存其遗迹。司马光修钓鱼庵,意在以严子陵自况,以表示绝不与当权的王安石合作。

采药圃

吾爱韩伯休,采药卖都市。有心安可欺,所以价不二。如何彼女子,已复知姓字?惊逃入穷山,深畏名为累。

韩伯休是汉代高士,隐姓埋名,采药山中,卖药长安,三十余年一直一口价,在被一女子认出后,便藏匿深山,不知所终。司马光修采药圃,当然不只是要效韩伯休采药,而是强调“深畏名为累”。

见山台

吾爱陶渊明,拂衣遂长往。手辞梁王命,牺牛惮金鞍。爱君心岂忘,居山神可养。轻举向千龄,高风犹尚想。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司马光采陶渊明诗意而建见山台,但他成不了陶渊明,进不了真正的“桃花源”,因为“爱君心岂忘”,一有机会,他就会结束隐居,冲上政坛。

弄水轩

吾爱杜牧之,气调本高逸。结亭侵水际,挥弄消永日。洗砚可抄诗,泛觞宜促膝。莫取濯冠缨,红尘污清质。

仿杜牧结亭水上而筑屋溪上,“莫取濯冠缨,红尘污清质”,而他头上还戴着乌纱帽,这种痛苦是情感矛盾中的痛苦。

种竹斋

吾爱王子猷,借宅亦种竹。一日不可无,潇洒常在目。雪霜徒自白,柯叶不改绿。殊胜石季伦,珊瑚满金谷。

竹,在文士眼里是气节和高雅的象征。王子猷是大书法家王羲之之子,即使临时租房暂住,也要栽竹,人问其故,他指着竹子说:“不可一日无此君。”司马光以竹自励,认为竹比石季伦的“珊瑚满金谷”不知强多少。石季伦即西晋大富豪石崇,金谷园是他在洛阳的豪宅。时以珊瑚为宝,他家的珊瑚胜过皇室。

浇花亭

吾爱白乐天,退身家履道。酿酒酒初熟,浇花花正好。作诗邀宾朋,栏边长醉倒。至今传画图,风流称九老。

白乐天即白居易,晚年退居洛阳,纵情诗酒,司马光欲为白居易第二,但复制不了白居易的潇洒了。

紫衣金带与深衣缙带

对洛阳名园,当时流传着两句话:“王家钻天,司马入地。”因王拱辰的园林的主楼高三层,最上一层朝元阁可俯瞰洛城,故曰“钻天”;司马光在读书堂掘地室,故曰“入地”。有一天邵雍去拜访富弼,富弼问市井有何新闻,邵雍曰:“近有一巢居者,一穴居者。”富弼会意,哈哈大笑。

司马光《酬终南阎谏议(询)见寄》[6]诗中有“微禄供多病”之句,有人便臆断独乐园“卑小”是因为经济拮据,谬矣。他虽在西京,但仍是在职官员,三品官的俸禄其实一分不少。上章说到邵雍的“安乐窝”要被“拍卖”,不久,司马光牵头集资,给买了下来。这座有三十多间房屋的园林,位于黄金地段,价格不菲,加上一并买下了对面的房屋和园子,“安乐窝”扩成一座大庄园。为保障其生活,同时买下了洛水之南延秋庄的庄田供其收租。在办“产权证”的时候,司马光等出资人一致要登记在邵雍名下,可邵雍说,名利不可兼得,我本不求名,但既已为世所知,岂敢再求利?最后房契上填的是司马光,园契上填的是富弼,田契上填的是王拱辰,但“产权证”全部交给邵雍保管。邵雍对此感激不已,写下了《天津(桥)敝居蒙诸公共为成买作诗以谢》[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