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通鉴载道:司马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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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西京御史台(2)

五月十日,吕诲家仆人突然来向司马光报告:“吕谏议快不行了!想见留台最后一面。”司马光“啊”了一声,赶紧坐上马车赶往吕诲住处。吕诲以“鲠直”名,宦海三起三落,皆因“直言”,最后一次是弹劾王安石(见第二十一章)。他先是被贬知邓州,后改知河南府,命令还没宣布,就因病改为以右谏议大夫提举西京崇福宫。提举宫、观,是宋真宗伪造天书,大修宫、观之后而出现的官名,开始只是兼任的荣誉职务,后来成为安置老弱和贬官之职。吕诲笃信佛,来洛后凡有高僧开堂说法,必往听之。但佛法没能使他病体康复,病情日甚一日。他上疏请求退休,临死不忘反对变法,以己身之病来暗讽王安石祸害朝廷:“臣本无宿疾,医者用术乖方,妄投汤剂,率性情意,差之指下,祸延四支(肢)。一身之微,固无足恤,奈九族之托何?”弥留之际,他立下遗嘱,请司马光为他作墓志,且希望能见最后一面。司马光赶到时,他已闭上双眼,但司马光的痛哭声又让他最后一次睁开了眼睛,说:“天下事尚可为,君实勉之!”司马光问:“还有别的嘱咐吗?”“无有。”吕诲说罢,断气了,享年五十八岁。

在给吕诲写的墓志铭[3]中,司马光借叙述墓主生平,不点名地笔伐王安石:

今上即位……素闻其(吕诲)强直,擢为天章阁待制,复知谏院,迁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是时,有侍臣弃官家居者(指王安石),朝野称其材,以为古今少伦。天子引参大政,众皆喜于得人,献可(吕诲字)独以为不然,众莫不怪之。居无何,新为政者,恃其材,弃众任己,厌常为奇,多变更祖宗法,专汲汲敛民财,所爱信引拔,时或非其人,天下大失望。献可屡争不能得,乃抗章悉条其过失,且曰:“误天下苍生必此人。如久居庙堂,必无安静之理。”又曰:“天下本无事,但庸人扰之”……

河南府牧监刘航是司马光的“同年”,也是因反变法被贬到洛阳来的,是位书法家,擅长魏碑,主动要求书碑。可一看碑文如此尖锐,缩了。众人劝司马光修改,他说,墓志句句是实,岂可易一字!于是一时没人敢书。此时,刘航之子刘安世拜见司马光,说,后生魏碑不在家父之下,如不嫌弃,愿书之。司马光好不感动,在征得吕诲家人意见后,交给他书写。刘航担心不已,要求司马光不将墓志外传,并请吕家不让他人拓片。谁知蔡天申花五十两银子买通了刻字匠,将墓志拓下,送到东京,交给王安石以邀功。他没有想到的是,王安石看到拓片后一点没生气,还将其装裱后挂在书房的墙上。

吕诲之子吕由庚将其奏章编为一集,请司马光作序。司马光序[4]曰:

呜呼!献可以直道自立,始终无缺,而官止于谏议大夫(四品),年止五十八。彼不得以其道得者,或位极将相,寿及胡耇。从愚者视之,则可谓愤邑。从贤者视之,以此况彼,所得所失,孰为多少邪?后之人得是书者,宜宝蓄之,当官事君,而能效其一二,斯为伟人矣!

这个评价,显然感情超越客观了。司马光身隐于西京,而心还在东京,隐,何其难也!

“为问市朝客,红尘深几何?”

送别吕诲后,司马光决定回老家看看。回乡祭祖仿佛是他一个医治心理创伤的灵丹妙方,治平二年(1065)三月,他与韩琦怄气时请假回乡过,这一次连假也不用请了。等他回到洛阳时,发现留台住处有了变化。仆役在房子旁边的空地上开出了一片菜园,更让司马光高兴不已的是搭起了一个藤萝架,种上了一些野花。司马光参与进来,又种上荼、牵牛、丝瓜、葫芦。渐渐地,这些植物成活了,长大了,爬上了藤萝架,开出了鲜艳的花朵。司马光将之命名为花庵。花庵成为他的怡神之所和吟咏对象,其《花庵二首》[5]云:

谁谓花庵小?才容三两人。君看宾席上,经月有凝尘。

谁谓花庵漏?徒为见者嗤。此中胜广厦,人自不能知。

看来他经常是一个人独坐花庵,因为宾席上“经月有凝尘”。虽口说“此中胜广厦”,其实仍然难脱红尘。其《花庵独坐》[6]云:

荒园才一亩,意足以为多。虽不居丘壑,常如隐薜萝。忘机[7]林鸟下,极目塞鸿过。为问市朝客,红尘深几何?

在写给邵雍的诗中,他感叹说:“犹恨簪绅未离俗,荷衣蕙带始相宜。”[8]初到洛阳时,他好像还只有邵雍这一个朋友。邵雍字尧夫,著名的易学家,长司马光八岁,隐于洛水之滨。司马光的意思是要像邵雍那样“荷衣蕙带”才是真隐。

其实,邵雍也算不上纯粹的隐士。他科举落第后无意仕途,嘉祐年间从伊川迁居洛阳,时任西京留守的王拱辰曾举荐他为将作监主簿,吕诲也曾举荐他为颍州团练推官,均被谢绝。他不接受朝廷的官职,却不拒绝官员的馈赠。他的住所就是王拱辰“送”给他的一座园林。王拱辰为官自奉奢侈,营私敛财,干吗对他如此大方?他想死后葬在北邙,而邵雍给他在龙门山南相中一块风水宝地,据说是尧之故宅(现伊川城关镇尧地村)。王拱辰大喜,重金相酬被谢绝,见邵雍住处卑小,便想着送他一座宅邸。原五代节度使安审琦的府邸建筑已毁,但位置极佳,园林尚存,而另一节度使郭崇韬的府邸建材犹在,于是用郭府的建材在安府的地基上建起三十多间房子,“租”给邵雍却不收租金,且有官物特供。这座园林中最有名的景观是丛春亭,站在此亭上,可见洛水自西汹涌而至,叠石而成的天津桥直立蓄其怒而泄洪,下有大石与水相激,喷薄而霜雪,声闻数十里。邵雍搬进来,命名为“安乐窝”,自诩“安乐主人”。另外,洛阳的达官贵人家里差不多都有一处专供他休息的房子,也叫“安乐窝”。春秋时节,他坐着一辆由黄牛拉着的小车,来往于王侯之家。将至某家,无论老少妇女良贱都到门口迎接,待若上宾。他能用《易》搞预测却从不给人算命,主要用《易》研究历史。他把中国历代王朝分为皇、帝、王、霸四类:推行无为而治谓之皇,推行恩信政治谓之帝,推行公平政治谓之王,推行智力政治谓之霸。如此分类本已无据,他又以此导出一个结论:“三皇之世如春,五帝之世如夏,三王之时如秋,五伯之世如冬。”[9]。那么,宋之前的五代如啥呢?如冬,是霸道政治,正当末运,乃“日未出之星”[10]。不用说,宋就如春,是喷薄而出的朝阳,正当盛世了。又说:“五代如传舍,天下徒扰攘。不有真主出,何由奠中央。”[11]“五胡十姓,天纪几焚。非唐不济,非宋不存。千世万世,中原有人。”[12]显然,他的学说特别是社会历史观是为赵宋皇帝服务的。

司马光不赞成邵雍的社会历史观,认为“王霸无异道”,皆“本仁祖义,任贤使能,赏善罚恶,禁暴诛乱”,差别在于“名位有尊卑,德泽有深浅,功业有钜细,政令有广狭耳,非若白黑、甘苦之相反也”[13]。但是,“礼乐可以安固万世,所用者大,刑名可以输劫一时,所用者小。其自然之道则同。”[14]

邵雍虽非官员,也是变法的“受害者”,王拱辰给他的“安乐窝”是公房,新法要清理公产,房子要清退,特供也被取消了,以致他喝酒成了问题。其《无酒诗》云:“自从新法行,常苦樽无酒。每有宾朋至,尽日闲相守。必欲丐于人,交亲自无有。必欲典衣买,焉能得长久?”司马光与邵雍此前未曾谋面,他到洛阳不久,邵雍曾登门拜访。初次见面,司马光问他,先生看我是何等人?邵雍说:“君实乃脚踏实地之人。”两人相谈甚欢,司马光从夏县回来,便去回访他。

“程秀才求见!”哪里冒出个程秀才来?邵雍一看是司马光,煞是纳闷。互相之间掉书袋子,是文人雅兴。司马光见一下难住了这位易学先生,忙说,《史记》载,司马出自程伯休父。哦!邵雍恍然大悟,司马氏是程姓分出来的。司马光刻一私印曰“程伯休父后”。说起要腾退房子,邵雍告诉他,有司正在“拍卖”,一旦出售,就得搬走,但现在还无买主。说起司马光送给他的诗,邵雍说:“荷衣蕙带,乃不得已也。在我看来,以进为进,安石也;以退为进,君实也。”邵雍一眼就看穿了司马光,司马光回应说:“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说罢,两人大笑……

[1]《传家集·卷六》。

[2]《传家集·卷九》。

[3]《传家集·卷七十六》。

[4]《传家集·卷六十九》。

[5]《传家集·卷九》。

[6]同上。

[7]机:捕鸟的网。

[8]《传家集·卷四·花庵诗寄邵尧夫》。

[9]《皇极经世书·卷一二·观物篇之五九》。

[10]《皇极经世书·卷一二·观物篇之六〇》。

[11]《皇极经世后》诗。

[12]《经世吟》诗。

[13]《资治通鉴·卷二七·汉宣帝甘露元年》。

[14]《扬子法言·卷三·问道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