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向韩琦发难的是御史中丞王陶。他原是东宫属官太子詹事,所谓从龙之人,彭思永攻欧阳修两败俱伤后,他接替了彭的职务。因他也曾上疏要求仁宗早立储君,所以司马光对他印象不错,以为是敢言之士。
四月初五,朝廷下了一道诏令,召陕西宣抚使、判渭州郭逵签书枢密院事。王陶上疏说:“韩琦引(郭)逵(到)二府,至用太祖出师故事(太祖用武将为帅)劫制人主,琦必有奸言惑乱圣聪,愿罢逵为渭州。”[5]
王陶捅的是宋朝的一根敏感神经,即武将任职枢密院的问题。为防止重演五代武人专政的悲剧,宋朝最高军事指挥机关枢密院的首长(枢密使、副使、签书枢密院事)一般不用武臣,偶尔文武杂用,也会引起轩然大波。后人评论宋代“北宋无将,南宋无相”。北宋在仁宗后,差强人意可称名将的只有两人,一个狄青,一个郭逵。两人都是士兵出身,都是范仲淹培养提拔起来的。这里不说他们的功劳,只说狄青当枢密使后,一直就是文臣的“箭靶子”,最后被贬到外地后还隔三岔五地派宦官去“问安”,活活把他吓死了。郭逵实际在英宗时就已经被任命为签书枢密院事,在文臣的汹汹议论中,英宗没敢让他到职,令其以本职为陕西宣抚使、判渭州。现在神宗召他回朝,王陶便借此危言耸听,攻击韩琦。王陶的这一“箭”射得很有力量,但未能中的。神宗说,郭逵是先帝所用,如果罢他的官,等于是说先帝用错了人。
第一“箭”没射准,王陶又从故纸堆里找到了武器。翻阅《皇祐编敕》,见上面规定常朝日,宰相应轮流一员押班,而韩琦等从不押班。于是以御史台的名义给中书省发函,在引述以上规定后,问后来是否又有新的规定。这明显是无事生非。宰相常朝日押班其实只在真宗大中祥符初年实行过,因为难以坚持,便废而不行,至今已经六十年了。北宋皇帝与宰执研究国务是在垂拱殿(内朝),而每日例行的百官朝会(常朝)是在文德殿(外朝),所谓宰相押班即外朝押班。因皇上要在内朝与执政大臣议事,所以每日的文德殿常朝不一定能见到皇上,只有五天一次在垂拱殿举行的“百官大起居”,皇上才不会缺席。如果要宰相每日到外朝押班,就会影响在内朝议事。王陶见中书省未予答复,于初八日上疏弹劾宰相韩琦、曾公亮不押班,“至谓(韩)琦跋扈,引霍光、梁冀专恣事为喻”。霍光、梁冀是汉代能操废立之柄的权臣,王陶把韩琦与他俩相提并论,意图不言自明。神宗将王陶的弹状给韩琦看,韩琦说,王陶说我跋扈,陛下派一个小宦官来,就可将我绑去。神宗听了未免心动。尽管韩琦、曾公亮已上表谢罪,但王陶仍然接二连三地弹劾。本来有不少人对韩琦的专权不满,但王陶的无限上纲反而引起人们对韩琦的同情。特别是王陶能有今天,多亏了韩琦的推荐。神宗在颍王邸为太子时,英宗让韩琦推荐太子詹事(太子府总管),韩琦推荐了他。文彦博提醒韩琦,此人浮躁,须防其见利忘义。韩琦当时不以为然,现在悔之莫及。神宗看形势不利,便想“暂停”。
司马光本与这场大戏无关,神宗的“暂停”却把他卷了进来。为宽慰韩琦,神宗决定将司马光的职务与王陶对调,就是让司马光权御史中丞,王陶任翰林学士。这很对司马光的胃口,在进宫谢恩时,他对神宗说:“自顷宰相权重,今(王)陶以论宰相罢,则中丞不可复为。臣愿俟宰相押班然后就职。”意思是,王陶因为弹劾宰相而被罢官,以后御史中丞就没法干了,等宰相押班后我再上任。他显然是站在王陶一边了,目的是抑制宰相的权力。神宗同意了他的请求,但遭到中书省的强硬抵制。
司马光权御史中丞的告敕发出来了,而王陶任翰林学士的告敕被压了下来。因韩琦告假,参知政事吴奎、赵概面见神宗,坚决要求将王陶外放,神宗不准,不得已而求其次,拟任其为群牧使。这也是个肥缺,神宗同意了。可吴奎、赵概刚回中书省,神宗就变卦了,派人送来批示,仍要授王陶翰林学士。吴奎一看火了,马上上疏说,当年唐德宗疑大臣,信群小,被称为昏君。“今(王)陶挟持旧恩,排抑端良。如韩琦、曾公亮不押班事,盖以向来相承,非由二臣所废。今若又行内批,除陶翰林学士,则是因其过恶,更获美迁,天下待陛下为何如主哉!陶不黜,陛下无以责内外大臣展布四体。”奏折递上去后,吴奎称病不出,请求免职。
年轻的神宗急于树立自己的权威,想不到事情会僵到如此地步。二十一日,正好司马光上殿言事,神宗与他谈起此事,问他对王陶是仍授翰林学士好,还是该授侍读为好?司马光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答应次日书面汇报。他想了一夜,觉得神宗登基才三个多月,朝廷应以安定为好。他本来是向着王陶的,但这个时候不做出让步,就难以安抚吴奎。二十二日,他上《乞王陶只除旧职劄子》[6],指出:翰林学士与侍读是资质相等的职务,无论给王陶哪个职务,都属于提升,这样吴奎就肯定还会称病不出,王陶也不好意思接受。建议给王陶只授旧职(即任御史中丞前的职务:枢密直学士、礼部郎中),这样吴奎有了面子,就会出来上班,而王陶也无话可说。否则,直性子的吴奎可能还会有过激行为,陛下只能将其免职外放。而其他人不知缘由,误以为陛下驱逐大臣,就会纷纷求去,这有损陛下的形象和朝廷的工作。
然而,司马光的心是白操了。
神宗在征求司马光意见的同时,把吴奎的奏章给王陶看了。王陶心领神会,立即弹劾吴奎目无君主,阿附宰相,以欺天下,一下给他列了六条罪状。御史吴申、吕景与之呼应,弹劾吴奎有五大罪。神宗让知制诰邵亢起草王陶任翰林学士的告敕,邵亢说:“御史中丞职在弹劾,阴阳不和,咎由执政。(吴)奎所言颠倒,失大臣体。”神宗听了这话,决定将吴奎贬逐出朝。但曾与王陶同为东宫属官的龙图阁直学士韩维持相反观点,说:如果宰相真的跋扈,按王法得杀头。王陶如说得对,宰相难逃其罪;要说错了,那就不是免除御史台职务的问题。现在让他当翰林学士,是升官。不如将此事公布于朝,让群臣讨论。
神宗明白,如在朝廷讨论,王陶多半占不到便宜,所以决定以各打五十大板的办法来平息事态。二十三日,他批示中书省:王陶、吴申、吕景过毁大臣,王陶出知陈州(今河南淮阳),吴申、吕景各罚铜二十斤;吴奎身为执政而弹劾御史中丞,把手诏当内批,说没有法律效力,扣押三天,罢知青州(今山东同名市)。
司马光一看,着急了,于二十四日上《留吴奎劄子》[7],说,陛下因王陶而免了吴奎,处罚太重,造成满朝惊骇,应收回成命,以慰士大夫之望,安大臣之心。吴奎因违诏而受罚,又因率直而被留,必然感恩戴德,慑服陛下英德。
神宗驱逐吴奎,准备用三司使张方平接替,谁知在向他告知这一喜讯时,他拒绝接受,说:“韩琦告假,若罢吴奎,韩琦必定不出。韩琦对皇室有功,应手诏褒奖,使之善始善终。”现在,神宗又看了司马光的劄子,开始回心转意。当日,曾公亮入对,所言如司马光。于是,神宗于二十五日召见吴奎,给他官复原职,安慰说:“成王岂不疑周公邪?”如此这般,终于将执政大臣稳定下来。
再说王陶被贬知陈州后,仍然不断上疏弹劾宰执,中书省非常恼火,准备再予贬谪。司马光感到这样后果将会很严重,立即上《乞更不责降王陶劄子》[8],指出,自仁宗以来,台谏官遭贬,很少因为犯颜直谏,而是因为得罪了宰执大臣,因而威福之柄下移,宰辅之权太重,今王陶已受贬谪,如果再贬,我怕从此人君之权益去,大臣之势遂成。皇帝最怕的就是这个,神宗虽然处罚了王陶,可心是向着他的。执政大臣还是不想放过王陶,司马光对他们说,皇上都屈己容人,独中书不能容吗?这才作罢。
闹腾至此,又回到宰相押班的问题上来。五月初四日,宰相韩琦、曾公亮请下太常礼院详议。司马光觉得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必要讨论,上《乞罢详定宰臣押班劄子》,请神宗下诏,让宰臣依国朝旧制押班,勿须下礼院详定。初六日,神宗下诏,自今往后,昼刻辰正(七至九时),垂拱殿奏事未毕,宰相可不赴文德殿押班,令御史台宣布散朝;未及辰正,按祥符敕令押班,永为定制。
这个规定等于是说宰相不必押班了。因为宰相在垂拱殿奏事,几乎没有不超过辰时的。司马光不觉深感失望。书生气十足的他此时还不知道,所有这些,都是“倒阁”大戏的一部分,而他不知不觉地在剧中当了演员。五个月后的九月,英宗的梓宫放入永厚陵,韩琦的山陵使任务完成,神宗一下解除了韩琦、吴奎、郭逵、陈升之(旭)四名宰辅的职务。王陶虽然摸准了神宗的意图,但因急登重位而不讲策略,乱打一气,戏没演完就被赶下了舞台。
韩琦被解职了,一个重要人物就要出场了,他就是司马光的老朋友王安石。
司马光也许未曾想到,从此,与王安石唱对台戏会成为他的全部余生。
[1]《宋史·卷一百六十二·职官二》。
[2]《传家集·卷三十七》。
[3]同上。
[4]同上。
[5]《续资治通鉴·卷六十五·治平四年四月》。
[6]《传家集·卷三十七》。
[7]《传家集·卷三十八》。
[8]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