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通鉴载道:司马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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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面授御制序(1)

治平四年(1067)九月,神宗任命王安石为翰林学士。满朝都以为他会像以往一样辞而不受,可这一次他二话没说就应诏了。在离开江宁时,他吟出一首《出金陵》[1]:

白石冈头草木深,春风相与散衣襟。浮云映郭留佳气,飞鸟随人作好音。

王安石对神宗寄予厚望,司马光也对神宗寄予厚望。在王安石到达京师之前,他就以帝师的身份开始塑造这位新皇帝了。

老臣的夙愿和新君的期盼

神宗刚登基不久,司马光就上疏,论皇帝“修身之要三,曰仁,曰明,曰武”;“治国之要三:曰官人,曰信赏,曰必罚”。“臣昔为谏官,即以此六言献仁宗,其后以献英宗。今以献陛下。平生力学所得,尽在是矣。”[2]怎么当一个好皇帝?司马光归纳平生所学,就在这六点。

前三点,他在六年前任谏官时向仁宗进谏时称之为人君“三德”。具体解释为:

“仁者非妪煦姑息之谓也。兴教化,修政治,养百姓,利万物,此人君之仁也。”

“明者非烦苛伺察之谓也。知道义,识安危,别贤愚,辨是非,此人君之明也。”

“武者非强亢暴戾之谓也。惟道所在,断之不疑,奸不能惑,佞不能移,此人君之武也。”[3]

司马光认为,人君有此“三德”,加上三条“治国之要”,即任人唯贤(官人),赏罚必信(信赏、必罚),当皇帝就没有什么难的。但仁宗让他失望了,英宗也让他失望了,现在神宗又将如何呢?

神宗导演的“倒阁”行动虽然把司马光蒙在鼓里,但在许多事情上,对司马光的意见相当器重。

新皇登基,百官皆升一级,宦官也不例外。但宦官一旦升到常朝官的级别,就不能再留在内侍省。勾当御药院高居简被提拔为供备库使,而神宗仍留他在身边。司马光立即上疏,历数其恶行,要求神宗明治其罪。神宗答应等先帝下葬后再处理,司马光说:“闺闼小臣,何系山陵先后?”神宗听了他的,让高居简出宫。

这年六月,河北大旱,大量饥民涌到京城开封,朝廷拿出仓库的陈米赈济灾民,规定每户二石,实际按大人一斗,小孩五升发给。司马光上《言赈赡流民劄子》[4],认为这样“欲以为恤民之名,掩人耳目则可矣,其实恐有损无益”。因为结果只会招来更多的流民,京师之米有限而流民无限,最后还得饿死。他认为,解决流民问题的关键是得人,即用干部,派公正得力的人当河北监司,让他察访所属州县,撤换不称职的官员,然后各州县就地多方筹集粮食,贷给饥民,包括由政府担保让富户贷粮,届时由政府负责帮助收回本金及利息。如果粮食有限,那就先救土著居民,土著有了活路,流民就会回乡。因有政府担保,以后农民就会争先储粮,若县县如此,哪里还会有流民?老实说,他的意见不错,但远水不解近渴。神宗按他的意见下了诏书,但最后解决问题还是靠救济以及太祖发明的老办法,召饥民为兵。

非常明显,司马光想用自己的观点来塑造神宗,而神宗在对司马光的器重中考察他。

神宗即位后求治心切,让内外官员上封事(封起来的奏章)直陈得失,提出意见和建议。这么多的封事,皇帝当然看不过来,神宗让司马光和三司使张方平详定封事,把好的建议梳理出来交给中书省,研究实行。一次在延和殿议事,司马光对神宗说,底下好的建议,陛下应下决心实行。神宗说,可大臣多不想实行。司马光不假思索地说:“陛下询刍荛(割草的人)以广聪明,斯乃社稷之福,而非大臣之利也。”这话神宗爱听,所以很快下诏,封事所言之事,如果中书认为难以实行,要找详定官去商量,详细说明利害,向我报告。

宋朝农民的负担很重,税负之外,“害农之弊,无甚差役之法”。在诸多差役中,最重的是所谓衙前役,顾名思义就是在衙门前服役。北宋州县衙门有官无吏更无职员,怎么办呢?主要是靠农民来服衙前役,包括收税、捕盗、官物运输以及一切衙前差遣。有点文化的可以像《水浒传》中的宋江那样当个押司之类的吏,但大多只能跑腿。在官府跑腿多好啊,须知那是没有工资的,要自带口粮,而且如果丢失官物,就得全额赔偿,许多农民因此而倾家荡产。谁去服衙前役呢?开始是实行“里正衙前”。里正约相当于如今的村长,村长很乐意收税,因为中间有赚头,而不愿衙前差遣,因为一旦丢失官物就会破产,所以弄得谁也不愿当村长。宰相韩琦发现这个问题后,将“里正衙前”改为“乡户衙前”。这里的乡户特指本乡本里的富户,每年从一富户抽一丁去服衙前役。这样一来,便户户装穷,设法变穷,如兄弟分家、父子分居摊薄财产等,有一富户父子两人须抽一人服役,父亲对儿子说,我死了就可给你留条活路,竟然上吊自杀了。又因各地收入水平不同,穷地方稍有积蓄者便羊群跑马,成了富户,所以越是穷的地方越是比着穷,谁也不敢发家,严重影响生产力发展。因此,神宗令朝臣讨论,有什么能减轻农民差役负担的办法都说出来。司马光赞成改革衙前役,但不主张全国统一立法。在《论衙前劄子》[5]中,他回顾了从“里正衙前”到“乡户衙前”的历史及其危害,建议神宗下诏,让各地比较两种衙前的利弊,详奏以闻,各随所便,另立新法,让老百姓敢于致富。建议不错!很好!但究竟有什么办法?司马光没说。

经过半年多时间的相互观察,司马光对神宗的感觉良好,他的奏章除了请辞翰林学士没被批准外,其余差不多都被神宗接受。神宗对司马光也有了初步印象:一个正直而有些迂腐的人。他不会见风使舵,趋炎附势,对执政包括对皇帝也敢于犯颜直谏而绝不阿谀。他的正直缘于对其所学的绝对自信,用其所学衡量一切,显出几分唯学是从的迂腐。作为老臣,他的夙愿是要用其所学塑造出一个他心目中的明君;而作为新君,当务之急是要解决内政外交上堆积如山的现实问题,国弱民贫,谈何明君?因此,对司马光可用其正直,而避其迂腐,但二者在他身上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如何分得开?

与神宗的第一次正面冲突

不错。司马光的正直与迂腐很快就让神宗感到非常难受。

陕北绥州(今绥德)陷于西夏数十年了。当地少数民族首领嵬名山、嵬夷山兄弟不满西夏国王谅祚的统治,与宋朝的青涧守将种谔约降。夹在宋朝与西夏之间的少数民族英勇善战,历来是双方争夺的焦点,均采取封以官衔、赏赐金帛的办法,争取为我所用。宋朝习惯将靠拢自己的少数民族部落称为熟户,否则称为生户。如果真能招降嵬名山兄弟,宋朝等于多了一点五万余熟户,而且能相机收复绥州。陕西转运使薛向支持种谔,奏曰可行。神宗专门把他召到京城,听取汇报,批准了他们的招降计划。这事进行得很秘密,由神宗亲自掌握,连中书省和枢密院都瞒着。司马光不知从哪儿听到了消息,于九月十七日上《言横山劄子》[6]。横山地区位于宋、夏边界,即今陕北榆林与宁夏、内蒙古交界地区,谁控制了横山谁就掌握了战略主动。他反对招纳嵬名山,理由:一、“陛下初承宝命,公私困匮,军政未讲”;二、“谅祚虽内怀桀骜,而外存臣礼,方遣使者,奉表吊祭(英宗),尚未还国,而遽令边臣诱纳其亡叛之民,臣恐未足以亏损谅祚,而失王者之体多矣。”劄子上去,神宗未予答复。他觉得也许自己没说清楚,又于二十四日上了二千余言的《论横山疏》[7],强调“王者之于戎狄,或怀之以德,或震之以威,要在使之不犯边境,中国获安,则善矣”,不必像汉武帝那样,非擒颉利不可。“夷狄之俗,自为儿童,则习骑射,父子兄弟,相与群处,未尝讲仁义礼乐之言也,唯以诈谋攻战相尚而已。故其民习于用兵,善忍饥渴,能受辛苦,乐斗死,而耻病终。此中国之民所不能为也。”在分析了民风的差异后,他回顾了从太宗开始的宋夏战争史,宋朝几无胜利,而每战必耗尽国力,苛敛百姓,“白骨敝野,号哭满道,长老至今言之,犹嘘唏酸鼻”。真宗到仁宗明道年间的四十年双方相安无事,“关中户口滋息,农桑丰富”。仁宗屈己赐元昊为国主,赐岁币二十五万,“岂以其罪不足诛,而其功可赏哉?计不得已也”。他要告诉神宗,由于民风的差异,我们打不赢西夏,仁宗是迫不得已才花钱买平安的。现在若诱降其叛臣,激怒谅祚,是“常欲其叛,而不欲其服也!信义赏罚,将安在乎”。这些话神宗肯定不爱听。西夏从李继迁叛宋闹独立开始,逐渐占领了宋朝的大量土地,建立起雄踞于西北的独立王国,而且几乎年年侵边犯境,杀我边民,掠我财物,而你司马光却口口声声要我要讲“王者之体”,不可像“闾阎小人”那样“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什么道理嘛?司马光打了个比方:“譬如邻人窃己之财,己以正议责之可也,岂可复窃彼之财以相报邪?”什么比喻?神宗认为:从我手里抢去的东西,我把它要回来,天经地义。司马光预测招降嵬名山无论是否成功,都将引起宋夏大战,贻害无穷。他告诫神宗,欲立功于外,必先治其内,要从政治军事八个方面着手:举百职(选贤),修庶政,安百姓,实仓库,选将帅,立军法,练士卒,精器械。而现在八者不具其一,开战必败,“然后忍耻以招之,卑辞以谕之,尊其名以悦之,增其赂以求之,其为损也,不亦多乎?”

神宗不想与司马光较真,佯称无招降之事。司马光觉得神宗是有意回避,九月二十七日再上《言横山上殿劄子》,警告说:“陛下独不见侯景之乱乎?”梁武帝萧衍太清二年(548),东魏降梁将领侯景勾结觊觎皇位的皇侄萧正德发动叛乱,占领京城建康(今南京),萧衍被围困于皇城中饿死。显然,司马光是把嵬名山比作侯景,那萧正德又是谁呢?这的确有点危言耸听了。他要求上殿陈述,神宗于延和殿召见,于是有了君臣第一次很不愉快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