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通鉴载道:司马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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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出朝随恩师(2)

联系到《苦寒行》的“中朝故人岂念我”之句,司马光是把京城的故人比作“华林苑”的花朵,而把自己当作了边地老杏。以“同年”好友为例,范镇时任知谏院,已名震京师;石扬休也已从知县调回京城任度支判官。但反过来想一想,如果他不随庞籍离京,又将如何?接替他任同知太常礼院的吴充可作参照。张贵妃死后,他因为反对给其享受越礼之哀荣,被贬知高邮军(今江苏同名市)。司马光若仍在礼院,下场肯定比他还惨。

因此,司马光理解恩师的苦心,也懂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道理,但他付出的代价远远超出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他的付出是中年丧子,就两个孩子,全没了!

就是在并州,其子司马童、司马唐相继夭折。夭折的原因我们已无从考证,但当与边地的恶劣气候和艰苦条件有关。失去孩子,全家都沉浸在悲痛中,生活也乱套了。下班后,司马光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呆坐到深夜。夫人张氏也变得木讷了。晚上,侍女给她端洗脚水。按老习惯,先倒开水,再添冷水,将水温调好后,再让放脚。这天不知为什么,刚倒进开水,张氏的脚就放了进去,被烫得大声尖叫。侍女正要解释,一记耳光就打了过来。须知,张氏是个对下人特别爱护的人,别说从没打过下人,甚至连一句狠话也不说的,今天这是怎么啦?一切都变得紊乱不堪。侍女吓得跪在地下,流泪求饶,张氏也泪水涟涟,最后原谅了她,还向她道了歉。她满脚燎泡,治了一个多月才好。丧子对司马光的打击终身无法抹去,二十年后梦见稚子,写下了读之令人心酸的诗篇:

穷泉纤骨已成尘,幽草闲花二十春。昔日相逢犹是梦,今宵梦里更非真。

(《传家集·卷八·梦稚子》)

也许是过分的悲痛引起了内分泌紊乱,司马光夫妇当时才三十六七的年龄,却再也没法怀孕。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张氏急了,去找庞夫人。两人商量,决定给司马光纳妾,并报告庞籍。庞籍沉思良久,说,若明说纳妾,他将死拒,得另想办法。商量的结果:找一个初通文墨的十六至十八岁的女子,先以侍女身份服侍他,待他们产生感情,就顺水推舟了。于是依计而行。买来的女子先放在庞籍家调教,然后由张氏领回家中。这天是个假日,张氏如此这般给她交代一番,便与庞夫人一起郊游去了。“侍女”端着茶走进了司马光的书房,司马光见到这么个打扮入时的美人儿,先是一怔,接着厉声问道:“夫人不在,汝来何干?”“侍女”答:“奉夫人之命,来侍候老爷。”司马光说:“我勿须侍候,赶紧出去!”后来她又按张氏授意来到书房,拿一本书走近司马光身旁,问:“老爷!此是何书?”司马光接过书,以书遮面,说“尚书”。张氏想尽了办法,司马光油盐不进,无奈,只好打发她走了。在宋代,官员纳妾是司空见惯的事。司马光恪守一夫一妻制,实属难得。那“无后”的问题怎么解决呢?司马光说服兄长司马旦,将其一子司马康过继为养子。

庞籍多次当着僚属盛赞司马光贤。对这个品德高尚的人,他更要刻意培养,决定让他参与军事。

屈野河败绩之羞

沧溟浴日照春台,组练光中玉帐开。汾水腾凌金鼓震,西山宛转旆旌回。逍遥静散晴空雨,叱咤横飞迥野雷。坐镇四夷真汉相,武侯空复道英才。

(《传家集·卷七·从始平公城西大阅》)

朝阳从幽远的天空升起,照亮大地,阳光下,军士的甲胄闪闪发光,统帅升帐,开始检阅。震天的金鼓声把汾河之水也腾起波浪,队伍随着旌旗在西山宛转出没。隐蔽起来如晴天之雨,无影无踪;喊杀之声如虎啸雷鸣,足以让天际的积雪飞扬。坐镇的统帅真乃丞相,诸葛亮也别再称英才了。

这是司马光第一次接触军队。外行看热闹,阅兵让他兴奋不已。到了秋天,边境摩擦不断,宋军分成小股轮番巡逻逐敌。“剑客苍鹰队,将军白虎牙。分兵逻圁水(今陕北秃尾河),纵骑猎鸣沙。”战场的气氛感染了他,激起他的爱国情怀,写出了在他的诗作中难得一见的有唐之遗风的诗句:

未得西羌灭,终为大汉羞。惭非班定远,弃笔取封侯。

(《传家集·卷七·塞上四首》)

西夏不平,终是宋朝的耻辱。他惭愧自己不能像汉代的定远侯班超,投笔从戎,建功边疆。那好,庞籍给了他立功的机会。陕北的麟州(今神木县北)、府州(今府谷)和丰州(今府谷西北)与并州隔黄河相望,是并州的重要屏障,属河东经略安抚司管辖。庆历初,元昊攻麟、府未下,但将丰州夷为平地。嘉祐元年(1056),议复丰州,庞籍派司马光去现地考察。站在丰州故址四望,数十里杳无人烟,只见滚滚沙尘,累累白骨,唯有白榆、红柳在风中顽强挣扎,显示着这方土地还有生机。面对这一片凄凉,司马光忍不住大声质问:丰州至此,谁之罪耶?然而,在这种情况下重建丰州是不现实的。因此,司马光建议选择可耕之地、险要之处,构筑堡垒,任能员为将,招募人民,发展农耕,待达到一定规模时,再复建丰州。此议为庞籍采纳,也算他为边防建设立了一功。

麟、府二州孤悬河外,人员、物资全靠河东补给,这是一个沉重的负担。麟州境内之屈野河(今窟野河)以西有百里沃野,适合农耕,本是宋故有之地,但因仁宗对西夏一味妥协,害怕边境生事,严令不准宋方军民越过屈野河,该地便被西夏逐步蚕食,以至其公开宣称宋夏以屈野河为界。如果再不采取措施,这块土地就将彻底丢失。庞籍请示朝廷后,一面实行经济制裁,关闭和市(边贸),同时派司马光去麟州考察,希望拿出一个解决办法。嘉祐二年(1057)四月,司马光到麟州后,知麟州武戡、通判夏倚和勾管麟府军马司(分区司令)郭恩等人向他汇报说,屈野河以西目前处于拉锯状态,我军去巡逻,夏军就抵抗,抵抗不住便撤退,我军一撤回,他便卷土重来。他们认为,夏人之所以敢于蚕食这块土地,因我在河西无常驻兵力,无常驻兵力又因无立足之点,因此要巩固这一地区,最好的办法是筑堡。去年已筑一堡,效果很好,一是情报灵通了,敌军动向可随时报回;二是有堡寨为依托,敌人不敢轻易进攻;三是保护了周围的农耕,可就地解决粮草。那为什么不继续呢?因为今年敌骑遍于河西,经略司指示先停下来。现在,敌骑已经全部撤走,正是恢复建堡寨的大好机会。司马光一听有理,便给庞籍打报告,请求立即在河西再筑两座堡寨。

不过,能提建议、当参谋是一回事,能否把建议落实是另一回事。司马光没有军事经验,也没有到屈野河以西去实地侦察,这份建议中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河西敌骑真的全部撤走了吗?事后证明,敌骑并未全部撤走,而是隐蔽起来了。五月,庞籍收到司马光的报告,上报朝廷,未等批复就命令麟州筑堡。筑堡对他来说,是轻车熟路,在接替范仲淹知延州时,他就用这个办法收复了全部失地。但这一回,他犯经验主义错误了。麟州非延州,此时非彼时。延州的部队是经范仲淹改编成的训战合一的“将”,将领都是由范仲淹考核选拔的能战之将,行动中将领说了算,且有便宜之权;而麟州的部队未经改革,勾管军马司、知州、走马承受(监军宦官)等各带一部分,多头指挥,一盘散沙,又互相牵制。麟州接筑堡令后,勾管军马司郭恩、走马承受黄道元、知州武戡等率领一千余人,带着建筑工具和酒食出发,准备去施工。越过屈野河,走到沙黍浪,发现夏军并未撤走,就在十五里范围内。郭恩和武戡觉得应该先撤回去再说,而走马承受黄道元不干,威胁要以违抗军令论处,于是硬着头皮继续前进。次日凌晨,部队到达忽里堆,陷入敌围,战斗结果,郭恩、黄道元被俘,武戡率小部逃脱。

败讯传到并州时,司马光已接到调令,回朝任祠部员外郎、直秘阁、判吏部南曹(低级官员管理部门)。朝廷派侍御史张伯玉前来查处屈野河案。在御史到来之前,庞籍催司马光快走,并把所有与他有关的文件、信件全部藏匿起来,叮嘱说:“此事与你无关。我是统帅,一切由我承担。”这让司马光想起了已逝的父亲,在知凤翔府时,有案件被刑部驳回,下属吓得寝食不安,父亲说,“我是知府,一切由我承担”。恩师越是爱护自己,司马光心里越是难受。他生平第一次违抗恩师了,说:“问题出在我的那份报告,御史不来我不走。”庞籍发火了:“你犟什么?人家是冲我来的,你搭进去,能救了我吗?”无论庞籍怎么劝,他还是等来了张伯玉,主动向他说明真相,愿意承担首要责任,但诚如庞籍所料,张伯玉对他这只“小虾”毫无兴趣,麟州的事与你并州通判何干?他急于成名,而要成名就要抓庞籍这条“大鱼”,于是猛追其擅自发兵的责任。最后,庞籍被革去节度使,改知青州(今山东同名市);知麟州武戡以临阵脱逃罪被削职为民;麟州通判夏倚被降为边地税务官。

相关官员都受到处罚,唯司马光例外。这时,他已回到京师,总觉得人们在用异样的眼神看他,在无声指责他卖友自脱。他宁愿受处罚,也不愿被人误解,接连上《论屈野河西修堡状》《论屈野河西修堡第二状》,认为忽里堆之败,是由于郭恩轻敌冒进和宦官黄道元强行干军所致,若朝廷认为修堡有错,那自己是首谋,应该从重治罪。两状均无批复,司马光只好在上朝时向朝臣们逐个解释,“言之切至,口几流血”[14]。最后,他直接跑到中书省和枢密院找执政大臣,要求对自己重则处斩、中则流放、轻则发配边地州县任职,但答复是:御史并未给你定罪,何言降谪?老友石扬休劝他说,再如此下去,恐有沽名之嫌矣。他这才沉默了,但一想到这件事,吃饭时他会扔掉筷子离席,晚上无法入睡,猛拍床板,如疯了一般。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如今虽强颜出入,但见人不敢抬头,深感上累知己,下累朋友。“终身慊慊,不可湔洗。若贮瓦石在于胸中,无时可吐。”[15]

[1]《涑水记闻·卷四》。

[2]《涑水记闻·卷八·第二三一条》。

[3]《传家集·卷五》。

[4]头发冻卷,似乎胡子要冻断、指头要冻掉。

[5]毛笔被冻住,写不了字。

[6]酒也被冻住,酒壶被冻裂,宋无高度酒。

[7]石蜡点不然,尽冒烟。

[8]鳦鸟:燕子。

[9]契阔:聚散。

[10]《传家集·卷七·晋阳三月未有春色》。

[11]《传家集·卷七·和道矩送客汾西村舍杏花盛开置酒其下》。

[12]《传家集·卷七》。

[13]《传家集·卷七》。

[14]《与夏秘丞(倚)书》。

[15]《与夏秘丞(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