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让我糊涂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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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阵亡将士纪念日(3)

杰克逊的小车从糖葫芦前开过。哦,他不从正门走。他要从一个专门送菜的电梯走。我就是变成糖葫芦也看不到他了。糟了,友人们一定找不到我了。我刚才的当场失踪一定叫他们着急了,我推开一道小门又一道小门又一道小门,哦,他们正找我呢。这时听到歌迷们一阵喊:麦克!杰克逊!我一通跑向大门口,歌迷们正朝着饭店二楼杰克逊房间的窗口呼唤,希望他能一展尊容。麦克!杰克逊!呼叫的人群中,有一些十来岁的孩子。是不是成熟期提早了,发烧的年龄也提早了?麦克!杰克逊!姑娘们举着大大的红心。然而那天皇巨星的窗子里,只有一只吊扇在转动,旋转出地上的人们一个又一个空渺的希望。

“你发烧发好了吗?”友人又找到了我。我为什么要发烧?我对并无所知的事怎么会发烧?然而在新加坡一两天里昕多了杰克逊,便如同想看蝙蝠侠或超人那样地好奇,便当了回青春发烧友。是的,发烧,是一种青春的宣泄。我也是聊发少年狂,难得淋漓难得恣肆难得放浪。

后来一女友说她在办公室昕了今晚的演出了。她儿子进场时带进了一个大哥大。演出一开始,儿子就拨通她的电话,叫她拿起话简一面听演出一面昕儿子的实况介绍。妈妈,好莱坞长青树伊丽莎白“泰勒和她的新任丈夫也来了。现在,镭射灯光芒四射,满台放花满台烟雾,麦克从烟雾中出现了!他背对着观众,他背对着观众,他还背对着,快两分钟了,四万五千名观众还只能看到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的背影。麦克手一扬转过身来了,妈呀!

9月2日,上午我去访问一家工厂,中午匆匆赶回丽晶。原定和我一起去演讲的三位香港、台湾、新加坡的男士已经等不及我先走了。啊呀,我晚了!这可不行。我赶紧“打的”要求司机快快开车。晚上又在国家博物馆进行中国文化的讨论会。十点来钟走出博物馆,有人递上我的书叫我签名,我说这本上海出的书哪来的?新加坡人说这边书店有卖。正签着,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两位新加坡女友正贴着墙站着嘻喀地笑呢。嗨,你们来了?来等你,请你去看看我自己烧的紫砂壶。你怎么有时间搞这个。你这酒店老板怎么当?照样当。我在上海、广州开贵都饭店,我还要开六个酒店,那我也能在晚上烧紫砂。我的壶巳经参加几次展览了,特别好看,走!你这个贵都、都贵大老板一天能做多少事?嘻嘻,走不走?

突然想到,昨晚从博物馆出来就去莱佛士。今天嘛,几乎不记得有个杰克逊了。每一天要做很多事,每一天会有很多故事,杰克逊,好像是上一个世纪的事了。

两位女友还在甜甜地嘻喀着。我们走!我挽住她俩,好像自己还有很多精力还能开大酒店还能做紫砂壶。

绝活绝唱

天桥乐茶园,是曹禺题的匾。匾下一副联是于是之的手笔:集粹天桥民间艺术,综览故都风土人情。集粹故都风情的,当数老舍的作品。

老舍的剧本《茶馆》,是1957年夏发表的。1957年,或者说五六十年代的作品,还能常演不衰越演越经典的,恐怕只有《茶馆》。然而剧本发表后的仅仅第十年,1966年夏,成堆的戏装被烧成血红的大火,就在老舍的面前烧,就让老舍看着烧。第二天,老舍走向太平湖离开了这个血红的世界。

这是老舍1899年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六十七年。今年2月,他该是九十五岁了,如果他还在这个世界上的话。1月290,天桥乐茶园的舞台口挂着“老舍作品欣赏”几个大字。一楼二楼挤满观众。我想到门口打个电话,先得用眼睛侦察肚一条可能达到目的地的曲里拐弯的路,然后一边走一边对人说“对不起,请让一下”。

台上仪有一个观众。幕布正中桂着巨幅黑白老舍头像。老舍昂着头,鮍着眉,抿着嘴,从历史的深处看舞台,看今天。或许,他比今人看得更清楚。

众生相在老舍笔下,好像用十八般武艺也写不过来。话剧、京剧、梆子、曲剧、儿童剧、鼓词、琴书、相声、数来宝、散文、杂文、诗歌,当然更有他的一部部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集。29日下午的作品欣赏,有十二个片断。第一个节目是《有声电影》,这是中国第一部译成英文的作品,译者是林语堂。不管是有声电影的出现还是林语堂,感觉上都是历史书上的事了。然而老舍创造的男人女人都是正宗地道的老辈子北京人。今天的观众自然熟悉他们。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李翔和李婉芬演《骆驼祥子》的片断。祥子和虎妞,是李翔、李婉芬的“专利”了。虽然李婉芬68岁,李翔也六十好几。但是李婉芬穿红鞋,披红围巾,假发辫上下系着红头绳,一摆头一扭臀,一声一声“傻骆驼”的,真是天下第一虎妞。祥子穿一件过小过短的白褂,时而梗脖嘎声,时而抿嘴憨笑,活脱一个“傻骆驼”。台上几乎没什么布罟,两人演得满台是戏。老舍和人艺这台演员也是天作之合。

近来《北京晚拫》有个栏目叫虎妞祥子逛北京,当然是因为北京百姓大熟悉太崇爱这两个老北京。不过,在北京人艺好像生来就是投胎到老舍的人物中的这代演员之后,谁来演活这些大家都已经熟悉因而实难演好的角色?老舍虽然旅居欧美很多年,也认为土比洋难。

有人戏言虎妞和祥子是北京的荣誉市民。当然,荣誉市民多了:王利发、松二爷……。于是之、郑榕、黄宗洛演出的《茶馆公第二幕片断,松二爷一上场,右手提鸟笼子,左手提起大褂,朝着王利发连连屈膝行礼,他用一种特京味峙民国特可笑特悲凉的嗓音连连喊着:王掌拒您好!太太好!少爷好!生意好!天桥乐茶园本不是演话剧的场所。台下一个个八仙桌,一只只盖碗茶,台上没有演话剧的灯光布景。小小的舞台小小的片断,大大的演员一上戏就全情投入。所以人艺的演员才能成为大湏员,所以才能和老舍的风袼合柏。

两个多小时的演出,我不可能捕捉住每一句台词,但是我能感觉着一个声音,一个贯穿在各个节目里的声音:人应该怎样活着?松二爷对常四爷说:“我还像个人吗?”(《茶馆》)方珍珠唱:“难道说做一真正的人是痴心妄想?”(《曲剧《方珍珠》)月牙儿说:“我应当活着,可不应该这么活着。”(小说《月牙儿》)还有祥子等的呼声。

话剧《人同此心》没上演过。这本是老舍写的电影剧本。江青说了句“老舍是一个知识分子,他知道什么知识分子政策?”这部电影便失去了生的权利。这次是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唳天剧社把电影改编成话剧纟已念老舍先生。《茶馆》、《骆驼祥子》里的角色都成了北京的“荣誉市民”,《人同此心》里的人物都还没有“北京户口”,都不为人知。因为只演片断,我甚至没有记住剧中那个五十年代初从囯外归来的知识分子的名字。只记得他说,他路经香港时,听说在3内只准爱毛主席,不准爱爸爸。回来一看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就放心了。老舍自己是1949年底从美国经日本、香港回到北京的。十几年后果然出现了一个只准“爱”毛主席,不准爱爸爸,不准爱的世界。

那世界不属于老舍。老舍在1935年写道:“他们对于一切负着责任,前五百年,后五百年,全属他们管。可是一切都不管他们,他们是旧时代的弃儿,新时代的伴郎。”老舍不会想到他也会成为一个时代的弃儿。他以一死解答了贯穿他.作品的主题;“人应该怎样活着?这台节目中有一个散文朗诵《自传难-写》。文中老舍讲到他生下时妈妈奶水不足,贴吃些糕干粉。所以现在还经常犯糊涂。我想他谢世的那一刻,是不糊涂的。他到底掌握了与己的命运。

冰心妈妈说:“施者比受者更有福。老舍先生像宗月大师一祥,他一生也是施者。他应该是最有唱的……”

看完两个多小时的演出,好似看了老舍先生浓缩的一生,好似看了一部《老舍传》。如果说老舍的戏是绝活.那么从于是之的王利发到李婉芬的虎妞,怕是绝唱了。

那么,老舍一生的最后一幕:太&;湖,是老舍先生的绝唱了。

舞台两侧也有对联:“酒旗戏鼓天桥市,多少游人不忆家。”如果老舍现在是海外游子,他会忆家吗?我看老舍黑白大照片,那么关注地望着台上的北京人。是的,他当然是要回到北京的。

艺术的尊严和人民的苦难

日历上写着十月二十三日霜降。二十二日的天气预报告诉大家有一股北下的寒流。二十二日和二十三日交接之前,也就是二十二日晚上,北京保利大厦国际剧院的前厅里,辉亮的灯光和女士先生的盛装,涌动着生命的热力。

嘉宾云集国标剧院,进门先碰见北京三联书店总经理董秀玉,简练的黑色套装衬着白净的肤色,使人联想起她是白纸黑字的出版业和学界不懈的追求者,纵有分身术也只是在白纸黑字间求索,今晚竟也来看舞剧了。然后就见汪曾祺和范用两位老先生,无论汪老的作品被翻译成多少种文字,他本人可总是一副好像刚从京城小胡同四合院里踱出来的模样,整个儿如一坛用京味酿出来的陈年老酒。今晚是潇洒走一回了?范老是三联书店前总经理,灰白雅静的衣着配上灰白雅静的头发,越是消癀越显得气度不凡,他得了肺气肿,所以晚上都不出门了,那么今天呢?那边是舞蹈家资华筠,一袭飘逸的长大衣,一副美丽的眼境,加上大衣里灵动的身姿,觉得她即席即兴就可以舞动起来,闪光起来。再那边是大陆第一代芭蕾明星白淑湘,一见她就想起白天鹅黑天鹅。哦,谢晋!我一招呼,又引来了作家张洁。张洁个性强,不想做的事不做,想说的总是要说,阻挠不得也勉强不得。她想起票还没拿到呢,还在董秀玉手里呢,我说你快到门口找她。我与谢晋三月在全国政协会上分手后,再没见过,只通过一次长长的电话,忙碌人生,还是有事才登三宝殿才好。在这里不期而遇自然高兴,谢晋说看来要明年三月开政协会再见了,我说是的。我们把这半年的友情支付了,把后半年的友情也预支了,接着就分头挤进剧场去看云门舞集《薪传》。

从闪亮的前厅沉进黯淡的剧场,一下把人拉到三百年前开拓台湾的大陆先民前。男性光着上身,穿着黑色长裤,女性穿着黑色长裤和大褂,头发各向后梳个鬌,连留海也没有。黑乎乎的背景下,一群黑乎乎的先民在挣扎。他们张大着嘴,伸直双臂,张开五指,劈腿、跨跳,透心地惨叫,把先民在混沌中的生命力延伸到无边无际。女人打鱼的时候,头上包着一方头巾,种地的时候,把大褂一角系在腰部。此外女人和男人一无区别,没有化妆,没有娇弱,没有多情,没有色彩,没有女性。人类为生存为生计而斗争的时候,只有生或者死的区别。

先民用手掌和赤脚猛劲击地,像蛮荒的脚步声,穿越几百年的时间隧道。我一顫,哦,是鼓声,好像直接从头顶击进心腔。人类的苦难,人类与天地与生死的搏斗,这苦这难不也几近到了承受的极限了吗?先民的开天辟地,今人的追名逐利;先民的要活下去,今人的要活出个人样儿来,天知道在写字楼按动电脑比之在荒野搬动石头,哪个更艰险困难?观剧的前一天我走进眼科门诊,满满一层楼的眼科病人,无神的眼,闭着的眼,用纱巾缠着的眼,上了麻药呆滞的眼,然而还要排很长的队,等很长的时间。人类活得真难!越是成功的人物,越有一部不堪回首的艰险史。

与巨浪对歌

云门舞集的创办人和艺术总监林怀民,当初带领演员进行野外训练,在河床的乱石滩上爬行、快跑,一起搬运巨石,一起到海边迎着呼啸的海浪扯开嗓子呼叫,与巨浪“对歌”,演员们才有了与天奋斗的实感与坚忍不拔的精神。这里且不说演员高超的现代舞技和中国京剧武功的功底,只这种演出时一丝不苟的全心投入,已经令人震撼。这些年一讲台港艺术,容易想起满街皆是的台港歌曲。这本也无不可,本来都是同宗同袓人,到一九九七年北京香港已是一家。如今界限逐渐淡化,到那时或如大陆今年取消粮票那样,人们几乎连感觉都没有。大陆的很多欹唱港台化了,很多少男少女都有自己的歌星偶像。不过甜甜的歌听多了,如同甜食吃多了,人或傢水果糖那样美丽虚空,而不经咀嚼,不经摔打,不具分量,不够索养。

演出前林怀民先生希望大家不要照相不要咳嗽,但演出结束后咳嗽喝茶喝采请随兴。然而演出开始从三百年前先民的喘息声中,偏偏时时有前后左右咔嚓咔嚓照相机的按动声。像这样介于传统和现代之间的潇洒的北京人,如果接续先人的《薪传》,也还需要经历一番痛苦的文化整合,否则是很难与人类苦难的艺术表现力量契合共鸣的。

林怀民先生说,他非常髙兴来到曹雪芹、齐白石、梅兰芳、沈从文、钱钟书生长或居住的北京。是的,我们的先祖走到当代,走到现代,走到今天,走出了多少了不起的北京人。我们今天唱的甜甜的歌,甜甜的少男少女可以有自己甜甜的偁像,真是太好了。但倒转二十年,回到七0年代中期,这一切还都不能想象。然而,我们不能回避人类的苦难,演出结束时舞台上方一左一右地落下两条宽宽的红椹,一条写着“风调雨顺”,一条写着“国泰民安”。正因为人类苦难太多,所以自古以来百姓就祈求顺利平安。虽然同宗同袓的华人对苦难的承受力堪称世界一流,就如《薪传》中的众男众女。

全场观众被人类的苦难震撼,被人类的力量振奋的同时,深深地为艺术的尊严感动了。

一再一再的掌声,歒给无愧于今人的先祖和无愧于先祖的今人——林怀民先生和云门舞集的全体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