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亲姐夫、市机关报的主力记者。”这个畜生真的不要脸,把我出卖了。幸而指导员有意把话题扯开:“别又平地搅起风波。捕风捉影的事,没根没据。你和那位乡下小脚女人官司还未了结,别又横生枝节捅出一宗事非来。”老崔沉默不语,但却轻轻地点了-下头。
“大字报的狂风大浪,是怎样刮起来的?我有错误,剧团领导可以向我指出利害,大可不必置我于死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稿子,用手扯了-小段纸条,卷了一支“喇叭牌”自制烟卷,闭着眼睛一边向指导员丢刀把子,一边吞云吐雾。
指导员心里咯噔了一下,策划昨夜兴起的大字报高潮,这位指导员无疑是一位重要角色。事情办得十分秘密。此举十分明显:一是要扫这位权威的威风,不要他以此对剧团讹诈要挟,其二也是做给市委机关报的老总和记者老编们看剧团绝对不会对老崔这样的权威心慈手软,姑息养奸。
但是,事情做得虽秘密,却也没有不透风的墙。老崔明明是话里有话,怨气冲天。他从床上爬起来表示不再躺倒闹情绪,纯粹出于强大的政治压力。他说他立即投入剧本创作,此乃一大转变。但创作这东西,全属个人心灵的产物。思想问题没真正解决,他完全可以拿出一部令人哭笑不得的作品“尸体”来。拿不出好剧本,明年五省汇演剧团还是要吃鸭蛋。对老崔讨好,姑息养奸,甚至在月月面前求她早日与老崔复婚#一切全出于上述原因。所以,老袁对崔作家保证:“我向你保证,你什么时候动手写剧本,剧团的大字报便很快风平浪静。因为大家写大字报并不存心整人,只是奉劝你不要躺倒,早日投入创作。另外,你今天伏案动笔,我第二天就跑市委宣传部找主管文艺线的牛副部长,要他在最近宣传部召开的宣传战线干部大会上表扬你。这你满吧!”
“不,不,不,”想不到老崔一个劲儿摇头,把那头发蓬松得象母鸡孵蛋的鸡窝一样的大脑袋摇摆得象小贩手里的货郎鼓。“这老牛,我不害怕他,他也不会对我有什么好印象。他是我手中的情场败将。我和月月结婚组织家庭后,他欺负月月年幼无知,想不到一个堂堂的部长也对一个年轻的女演员偷鸡摸狗。我很气愤,但也讲分寸,只把他叫到我宿舍里,关起门来在他脑门上敲了几下鞋梆子,就把事情了结了。”
老袁听了这话,脸都变得铁青了,他急忙拦住老崔口若悬河的话。凭心而论,老崔这么说也不是成心地漏这不该泄漏的天机秘密。常言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中国人就象有些乡下人特别喜欢吃臭风咸菜臭咸鱼一样。就象中国古代士大夫特别喜欢小脚女人那粽子一样的小脚一样,最喜欢打听男女之间的隐私。我有一条深刻的体会,每次下乡搞运动,第一批大字报就是揭露从县长到生产队长乱搞男女关系的内容。无疑,这类大字报拥有最大量的“读者”。有些工作队头头脑子不清醒,很快就把运动引进邪路。因此,跟着而来的是骂街、打架、上吊、跳河、凶杀一连串的恶性案件层出不穷。而该揭露、批判、打击的案子却无力处理。不要以为处理此类案件的领导六根清净,到哪一次运动轮到他成了“革命对象”时,他的丑闻更加骇人。我总想,这是我们党和政府一直无法解决的道德规范和社会问题。先此声明:我并不是在这里提倡西方腐朽的“性解放”。我反对那不讲道德甚至不顾廉耻的性混乱。但总结一下,我们纪律部门在处理这类问题时,确实带有较浓重的“国粹精神”和封建禁欲的色彩。有趣的是,发案率并不因纪律越严厉而减低。这是闲笔,扯得太远了,它纯属个人意见。
指导员脸色很难看,对老崔那番话,自是不满。满脸的严肃,批评老崔:“你是有比较严重的政治问题和作风腐化的人。党对你宽大,不等于你没错误。你少对宣传部的领导说三道四,话传出去不得了的!”
老崔也自知脱口而出说了不应该说的话,便连连点头承认自己“思想不端正”。他岂知指导员真对月月与我的关系已洞若观火,成竹于胸。
“现在的问题在于报社。文章一登出来,剧团便等于命中了一颗炸弹。房屋变成焦土,人员各自逃命。”老崔到这时候才点题,把事态的严重性推到极限点。
“这是没得法子的,此事还得向宣传部领导汇报。牛部长分管文艺,分管新闻出版。这种事关重大的批评文章报社有没有汇报?宣传部知道不知道?见报后会产生什么影响,出现什么局面?牛部长应该找报社老总们谈谈的。”
“事不宜迟。迟了被动。找牛部长他也难以招架,他到底是副部长,应该找钟部长,他是市委常委,对老洪这号人,只有市委常委才够档次,才具权威性,才有希望老洪改变初衷,立即撤稿。”真看不出来,老崔居然在这剧团处于危难之中,献策献计。共同的目的,使剧团这位政治红人和“内控”文人携手合作,共商对策。
袁指导员去找牛部长,牛部长面有难色,摊开那双女人般圆嫩皮肤的双手,无可奈何地说:“对报社,对为人孤傲固执的那位姓洪的总编辑,我说话灵吗?何况,对社会上丑陋的事物进行批评是报纸的权利,虽有报纸是党的喉舌之称。你是否去找钟部长,他最近提拔为市委常委,他的话份量自然比我重。”
“听说他下乡了,”老袁望地说。
“你这次来得巧,今天晚上他就回来,第二天部里要开部长办公会议。”牛部长干脆把钟部长的行踪都向剧团指导员兜底,想把这事推个干净。
于是,指导员又连夜赶到钟部长家里,顺手送去一只肇庆麻坑出的端砚。
钟部长一边洗脚,一边指着老袁放到客厅四方桌上的端砚说:“你给我墨砚干什么?我从来不写毛笔字,也不愿附庸风雅,到处给人提字。等下你带回去好了。”
老袁一脸的烫烧,周身似爬满了咬人的小蚂蚁一般难受,对这位少年得志的市委常委、宣传部长说:“这是我们剧团去肇庆演出时送的小礼品,你留个纪念也好。东西虽不值钱,但毕竟被国家列为国宝。况且,常委的毛笔字潇洒奔放,自成一体。还是给你留着纪念罢!”
“那就留下吧,希望你下不为例。欲之不恭受之有愧的事最教领导为难!”钟部长自己动手把洗脚水倒到卫生间里,随后坐在躺椅上叫老袁汇报工作。
袁指导员一五一十,从头至尾,窗板有眼地从头说了一遍。自然,他也少不了在关键的地方加油放醋,强化自己的观点。
“我本来去找牛副部长,可他说,报社的老洪固执得很,他不够吨位,要我请钟部长出马。”
老袁作了一段在他看来十分必要的补充。
钟部长认真听完汇报,果然下指示了:“这事,既然牛部长有难处。那么就我来亲自处理。你光焦急不行。老洪是老资格的办报人,连管文化的市委书记老莫都敬他三分,怕他七分,牛部长怎么会被老洪放在眼里。你只管回去,要老崔半个月内交出有质量的本子来。”
接着是夫人的家庭内政汇报:老二上机关幼儿园杂费太多;二小舅安排到物价局,不理想,无论如何都要去财政,搞工商才人尽其才。常委的专车行政科来了通知,一辆华沙牌,一辆罗马吉普由你选择。我的意见都不理想,为什么不调一部雪佛莱,或奥斯汀。大小也是一个常委,组织部长的专车却是西德名牌奔驰。房子五室一厅,但房租每片长了20元。组织部和人事局想调我到糖烟酒专卖局去,我觉得那儿不合适,我想去商业局管政工……絮絮叨叨,无完无了。
“小萧!”钟部长这样尊称他年轻漂亮的夫人,“我是刚新任命的常委,凡事都得要有个尺度〃生活方面,享受-方面,你让三分就是了。这物质欲望有一条规律,叫得寸进尺,你心态不平衡时,处处都会感到自己委屈。批判高岗反党集团时有一位同志说得很形象:‘天高不算高,人心比天并水化为酒,又嫌猪无糟。’你看,井水都化成酒了,该满足吧,可他又嫌猪没糟做饲料。”
夫人小萧嘟嘟哝哝回房里去了。于是,他开始给报社洪老总打电话。
“洪老总吗?我是钟传新,报纸近来办得顺当吗?”
老洪在电话里回答:“有一件批评稿,来不及送你审查,因为我知道你下乡去了。我派了得力的记者写了个调查附记,事实都核对清楚,绝对真实,没半点差池。”
“听说这篇稿是爆炸力挺猛的原子弹。早几天我是下乡搞调查研究了,但重大的批评稿还是得送宣传部和市委审查的。这是规矩,也是党报的纪律。这事我清楚了,那稿送我审查吧!”钟部长声音平和而态度坚决,不容老洪辩解。
“稿件我已请人再三核实无误,而且排了清样。计划明天见报。”老洪口气一样硬梆梆的。“批评稿除非批评的事件与市委领导有牵连,一般稿件,我看就不必向上报告,更不用送市委审查。”
“你说得也对〃”钟部长说,“但你批评的对象同属宣传部下属单位,而且这单位和报社同属兄弟单位。这就要谨慎了,况且,这关系到明年五省汇演市里拿不拿得出好剧本参赛的大事。”
“那篇批评稿似乎没这么严重,我们对此也无须考虑有没有好剧本拿出来参加汇演等因素。”老洪毫不松口,依然坚持自己的主张。
“老洪同志,我希望你把批评稿撤下来。至于剧团那对宝贝一老崔和月月复婚不复婚,全是他们的私生活。剧团动员他们复婚,动机不坏,但做法不妥,我已对剧团几个头头进行了严厉批评(这儿他显然是在说谎),何必发哗众取宠的批评文章!”年轻的宣传部长显然以各打五十大板的政治手段平息和协调报社与剧团的关系。
“我开编委会研究一下,在会上我一方面传达部长的意见(他没说部长的指示),一方面听听编委们的反映。让我一边思考一边走群众路线。回头再向部长报告。”
老洪非常不耐烦,他正想撂下电话,可那边却在用急促的声音继续提醒他:“老洪,此事你别再在编委会扩散了。这是市委宣传部的决定。如果你坚决不撤下那篇批评稿,宣传部将作这样的人事调整。你去剧团担任副团长兼编剧,半个月内由你参加和执笔写出一个汇演的节目参加五省汇演。报社的总编辑,由我暂时接替。”
年轻的市委常委兼宣传部长称得上是政治上的铁腕人物。年少得志,锋芒毕露,锐不可挡。都说报社是我行我素的独立王国,是罗马城里的“梵蒂冈”。洪老总是一只长满利刺的“刺猬”,连管文教的市委副书记都怕他三分。而年轻的钟部长却向报社总编辑发出最后通牒,要把他调离报社去剧团抓创作,当编剧。这真是逼鸭子上架。一贯以强硬铁腕著称的洪总编辑,这时已兵临城下,活象北平解放前兵临城下的傅作义将军。他开了一个编委会,在一片喧哗吵闹中强迫值班编辑撤稿。撤下的稿纸送到他手里的时候,这个铮铮硬骨头的男子汉眼泪禁不住夺眶而下。
剧团和报社激烈的一场较量,最后是以剧团高奏胜利的凯歌,报社。成了滑铁卢之役那样的惨败而告终。
回过头来,我又为我那亲爱的小姨子月月的命运而担忧。尽管她绝不想卷进政坛上的搏杀,但那平地卷起的龙卷风管你愿意不愿意,它都会无情地把无数生灵卷进它的旋风里。是死是活,全听命由天,谁管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