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青春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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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月月说她面临和剧团“牛头马面”的恶战。指的是剧团团长、指导员、人事干部对她和老崔的复婚所进行行政干预软硬兼施等手段。

老崔跑到月月单间宿舍跪地求她,一边磕头一边求月月饶恕。

月月把手指头缝里的香烟大口大口使劲地抽,一阵阵浓烟象发生火警。月月鄙视了跪在她面前的男人,不冷不热地说:“你起来罢,这样对我下跪磕头能感动对方吗?希望你不要逼我跳崖了。你是个剧团的大才子,会编,会导,会演,剧团年轻貌美的女演员有的是,何必要挟领导把枪口一齐对准我的太阳穴?”

老崔抬起头望着月月,不难看的长相倒一脸的尴尬,他辩解说:“请你理解我蒙冤后的不幸日子,生活聊倒,求助无门。平时我少不了茶烟酒肉。开除公职遣送回家后,粗茶淡饭已无法适应。那小脚女人至少可使我不挨冻受饿。供应的虽是‘红孩儿’、‘大红袍’等劣等茶和‘鸵岛’、‘丰收’等劣等烟,但总算雪中送炭……”

“你不要说了,我没耐心听,你立即滚出去!”月月大声叱喝。名为解释,实际上却在数落着月月比不上他乡下那个小脚女人,没有给他雪中送炭,句句话都是一根针,朝月月心里一支支扎进去。

指导员也跑到月月面前来恳求:“以前动员你和老崔离婚,我百分之百地犯了错误。其实,老崔这人就是好出风头,搞出了几个演出效果不坏的剧本,就寄到胡风那里,想出名,想名家赞赏这完全是老崔的虚荣心在作怪,他和‘胡风集团’根本沾不上边。现在五省汇演在即,他不写剧本剧团就没好本子演。请你以大局为重,和老崔复婚,以解除他后顾之忧。至于调整房子,工资待遇。剧团会全盘考虑。”月月忍俊不禁笑了,也不坐在椅子上了,站起来,尖刻地以取笑的口吻说:“真滑稽,又不是你在向我求婚,或求我当情妇?老崔要求和我复婚,是老崔的事。他和小脚女人已向当地民政登记、领了结婚证书的。今天-复职就把对他那个‘雪中送炭’的恩人丢掉,这样的人讲人格吗?他要和我父婚,你们比他还卖力,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你们就对老崔那么害怕,就不怕他编的剧本我不愿上场,你们要的台柱戏也搞不成么?你这样求我,传出去不笑话吗?我的指导员同志!”

指导员虽受不了她这么一通挖苦,却依然硬着头皮说:“为了剧团能参加五省汇演这一大局,我不怕出笑话。今天你若不答应。我就不走。”

月月无可奈何地苦笑着,心上涌上了女人的一种悲哀。她挺立着身子,却有不胜支撑之感,却以顽强的毅力坚持着,对指导员说:“指导员,你这样能解决问题吗?老崔明明在耍无赖,要挟剧团领导,给你们出一道道难题,你们却钻进他的圈套。你以为他真的要和我复婚吗?他这是借题发挥,本意并不在此……”

“我也不是傻瓜,我也不会不知道老崔的为人。但我们剧团目前已经走投无路。与说他要求复婚也是落实政策的一项内容。老崔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其本质仍属人民内部矛盾。你不答应,我就不走……”

天啊,这位剧团指导员以佛门子弟的虔诚之心,却依然无法感动他面前站立的这位铁心女人。不要以为这是作家有意作弄读者的《天方夜谭》,从共和国建立之日起,戏剧汇演的名次曾公认为政府繁荣文化的政绩。省以下的文化局,通常被人誉为戏剧局,每年一次或若干年一次不同规模的汇演,从主管文教的书记到宣传部、文化局,无不拼命使出暗劲,抖出浑身解数,集中自己领地里的拔萃人物,定主题,写剧本,十几次,几十次,不厌其烦地进行讨论、修改、排练、审查,再修改、再彩排、再审查……无休无止,直至剧团出发前夜,才由领导拍板定局。从剧本第一稿拿出到正式上演没有谁能弄清这个剧本的作者是谁。剧组人员从定名单,集中,到定稿,正式演出,就象经历一场一场恶战,有的阵亡,有的开小差逃跑,最后剩下的是几个“孤家寡人”,只有月月的前夫崔先生是剧组的常胜将军。他写的树本,无论谁提意见,无论意见何等尖锐,无论意见完全相左,他部点头称是,一次一次不厌其烦修改。结果,剧本上演后得奖,胜利最后还是属于他。

这消息很快传到报社(但绝对与我无关),总编老洪有一天来找我,问我有没有这样的事?我说:“剧团都来S市集训,你最好亲自找当事人问问。”

洪老总约了个时间要我把月月找来。月月说:“剧团的家丑,本来不可外扬的。但我现在走投无路,是跌落河里翻船的乘客,挣扎中找到哪怕是一片小木板也当作救命稻草。我找报社申诉去。”

老洪邀了读者来信部主任一起听月月的申诉,他不时皱起和伸展那两道压着黑边眼睛的浓眉,两片厚嘴唇老是翕动和抽搐。他的情绪坏极了,却自始至终没有插过一句嘴。直至月月申诉完,老洪才一拍桌子说:“真是耸人听闻,耸人听闻!这种事简直是回到欧洲中世纪的野蛮黑暗时代了。一个文明的艺术团体,整天向人宣传痛恨邪恶,向往光明。要观众疾:恶扬善,从善去邪,而剧团里却干着见不得太阳的丑事。干预他人的婚姻这不是违反婚姻法吗?宪法,共和国的宪法不是保护人身的自由吗?他们不知道这样做是迫害一个演员和艺术家!”

他仿佛是法庭上为被陷害一方伸张正义的律师,又仿佛是法庭维护法律尊严的大法官。

月月感动得热泪盈盈向洪老总谢恩,而老洪却正眼不看,只是吩咐读者来信部主任:“请当事人写一篇读者来信。不要怕长了,版面问题我解决,要以事实说话,铁证如山。”

说时,激动地站起来,把身子挪到来信部主任老区身边:“你要亲身出马,上上下下开座谈会,还要个别访问。这是一个批评稿中的典型。要舍得花气力。有调查附记,有报社言论,还要有读者来信,组织搞各方面就此事所作出的反映。”

说完他又把身体挪到月月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放心,报社会给你撑腰。真理在你一边。你是个骨气铮铮的女演员!”

总编辑正想退出来访室。区主任问他:“这样的稿件,怕要送市委常委或宣传部,因为剧团和报社是宣传部下属的兄弟单位。”

老洪停下迈开的双脚,沉默了一阵,显然他也迟疑了。“刑不上大夫”,虽无任何明文这样规定,但党报是党的喉舌,党报只能绝对接受党的领导。代表市委领导报社的当然是市委宣传部。剧团、报社,都是宣传部的一对宠儿。尽管一方理亏,但兄弟“械斗”,老子岂能袖手旁观?宣传部能让:报社向剧团杀出这致命的一击,在万千读者中宣布剧团压制人身自由的稿件吗?如果报社批评的是县以下的剧团。这一典型的批评将使万千读者扬眉吐气,举歌称庆,但这次锋芒对准的是本市艺术质量一流的兄弟剧团,情况当然就复杂得多了。

总编辑迟疑半晌,突然以坚定的口吻说:“不必报告市委宣传部,编委会议论一下,稿件由我签发。上面追究,我负责全部责任。但调查中和发稿前要严格保密,谁泄密谁负责。有些单位,简直无法无天,非采用外科手术不能根治他们身上的病。党报当然是党的喉舌,当然也是人民的喉舌。它不是哪位领导歪曲真理、隐恶扬善的工具。区主任你就执行我这位总编辑的决定罢!”

这好比一个个银钱,掷地有声。折腾了几个月的月月,第一次在这里听到正义的声音和真理的庄严召唤。

读者来信写出来了,没有人替她捉刀代笔,来信却写得事实确凿,感情真挚,象如怨如诉、如歌如泣的行板使人想起中国古戏剧中的《秦香莲》和《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区主任的调查附记,写得也很顺利,有许多质问和挑逗,文字简洁而别出心裁。洪老总布置的任务,两个目的全达到了。他亲自审理这两篇稿件,题目,文字,甚至连一个标点,老洪都认真琢磨。他亲自批示,并准备交给编委会讨论。

好象一缕阳光照进耗子洞,害怕阳光的耗子慌乱了。剧团几个头头相互争功诿过,批判崔耀祖的大字报一夜之间贴满饭厅。《这是为什么?》、《躺倒还是要挟?》、《扼死雄鸡照样会天明》、《让张屠户去找死,我们不会吃混毛猪!》……报纸的批评文章尚未发表,剧团形势已经急剧变化。言论似乎完全一边倒,“反动学术权威”崔耀祖先生又一次遭到口诛笔伐,而且一夜之间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崔先生知道这不过是热带风暴到来之前的信号。论“十二级台风”还是报纸揭露文章发表后的事。别说已经尝尽了被开除出队遣送回家苦头的老崔,就是历史清白的人,也承受不起这一股政治台风的席卷。

他总算爬起来了,找指导员,找剧团团长,找艺术室主任,找艺委会,逐个登门认错,希望立即停止“围剿”,并保证半个月内交出一个反映现实题材的现代戏的剧本。

“那剧本你是否有点盘子没有?”袁指导员问。

“有,有的,是一出反映家乡建设变化、华侨题材的现代戏。”老崔一本正经回答。

“这题材好,只是要起个好戏名。”指导员高兴得情不自禁一拍巴掌叫起来。

“叫《回唐山》。你看如何?”崔先生显出一副神秘的表情。

“很好,很好!”指导员竖起大拇指,连声说了两个“很好”,足见,他此刻的心情是一种什么状态。

老崔拍拍自己僵瘦的身材,显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哀叹道:“指导员,我这瘦骨架,不敢说弱不禁风,但绝对承受不起这平地卷起的一股强风。你是政工干部。能理解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艰巨,也能理解思想改造会有反复。伟大领袖在解决人民内部矛盾问题的报告中提出的方针是一团结,批评,团结,对这个方针我老崔坚决拥护。”

“你别把话扯远了,你老老实实写剧本。汇演日子越来越迫近,时间无多,再说,本子写出来要通过一道又一道审查关,你再有本领,也不能一笔定乾坤。”不打官腔,不摆官架,说话实在,在那个年代,这样的指导员哪里找去?

“指导员,说实话,我也有一肚子的委屈。不能和月月复婚,我这一辈子只有打光棍了。”这位崔先生依然抓住月月复婚的问题不放。“目前不具备条件,可以暂时挂起来,但并不等于我取消了复婚的要求。因为我们离婚是出于政治原因,又是领导亲自动员女方作出离婚的决定的。”

亲自动员女方作出离婚决定的领导,当然包括指导员在内,而且还是重要的一位。为此,袁指导员才以“赎罪”之心叩求月月。

“你死了这条心罢,为你们复婚事,我在月月面前差点没跪下了。可半点也感动不了她,她已铁了那颗心。”指导员向他面前的剧作家赤裸裸掏出了他的五脏六腑,如果老崔有一丝人情味,他不感激涕零也应该深受感动。

“你们要抓到月月的一个要害问题,她现在正热恋一位白面书生。”崔耀祖突然向指导员挑出一根芒刺来。

“哪位白面书生?”指导员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