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青春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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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月月许喜吃这地瓜酒,一边呷一边小口慢慢品味,一边夹一块有花椒八角和茴香腌制的鹅掌翼,慢慢咀嚼,直至把骨头也嚼碎咽下。开始,她细饮细酌,不断夸耀杯中之酒和盘中之菜,老问这些掌锅的师傅哪里来的绝妙手艺。把并不美味的肉食和海中蚬类腌制得色、香、味兼具的美食!她说,平口里三顿饭是对胃饥饿神经的打发,独有潮汕小吃是口福与食文化的享受。

每次点一盘卤水鹅掌翼,她都特地叮嘱小伙计给她一块鹅尾巴(屁股)。她吃的时候非常专注。说其中味道无可言传,开始有点恶心,随之便释放出一股魔幻式的幽香。有点中国人到外国初尝果王榴莲的味道。她随剧团到新加坡、雅加达、万隆等东南亚名城演出,绘声绘色描述她第一次吃榴莲的经过。

她初到雅加达,-下飞机就邀了同团女友跑到街上水果摊吃榴莲。刚讲好价钱,果贩子便用劈刀把果壳全长满利刺的榴莲劈开,一股乡下孩子吃地瓜后拉的大便味道便直扑大家算端,几个女演员本能地蹲在果摊旁直想呕吐。可就在这一刹那,一股扑鼻的香味飘来了,这是无可言状的魔幻式的幽香。于是大家转恼为喜,每人都津津有味在果摊品尝着这名不虚传的果王,吃不完的还全带回旅店给其他团友享受。

我最害怕三鸟屁股的骚味,但在月月殷勤相劝之下,我闭着眼吃了一只鹅屁股。刚咽下就一阵恶心,差点把肚里的东西来了次“盘点”,把吃下得酒菜全吐出来。月月见我这模样笑得前仰后合,对我说:“你的修炼还没到家,还未达到品味这种高级食品的境界。”:

她喝酒时最初是轻轻细嘬,细细品味。以后便一杯接一杯仰着脖吃喝。她说:“酒是西方圣经上说的方舟,东方佛祖说的慈航。慈航普渡,它载你到极乐世界的净土圣地,那里是无忧无虑、不分平贱富贵的理想国,女人可以找到你最称心的白马王子。古唐代玄宗皇帝想见被他赐死的杨玉环,四处寻找方士。其实他非常愚蠢,没有想到皇宫里窖藏着的各种美酒就是方舟。这些都是神话或传说。准确一点说,酒是毒性很小的迷幻药,它使人忘记痛苦,产生无名的快感,使自己仿佛置身于欢悦的音乐声中或缥缥缈缈往返于云端里……”

设身处地,月月的处境是教人同情的。和她离异,现在又希望和她破镜重圆的老崔,有本领,有才气,但一见女人就象馋嘴描。这家伙用怠工,躺倒——不写剧本的绝招威胁领导,对月月施加压力以达到恢复夫妻关系的目的。明明是耍无赖,领导却无原则地迁就于他。月月虽然誓死不从,可是在同一个单位,而且又是一个有名气的艺术团体,早不见面晚照面。躲过初一逃不了十五,而更可怕的是领导并不因此而罢休。为了促伊“就范”,剧团领导正在不断缩小包围圈。天网恢恢,但愿会有疏漏!

“茶,来功夫茶!”我向伙计叫嚷,想起了就餐前伙计忘了给我们一杯功夫茶。现在叫嚷一声,可以分散月月肆饮地瓜酒的注意力。另外,浓茶也是解酒的最佳醒酒剂。

“不要,酒不醉人人自醉,现在饮之正酣,茶喝下去马上变成催吐剂,太煞此处风景!”月月不断挥手,举杯一饮而尽快满得要溢出来的酒,喝毕便和体内分泌的白沫一起从嘴边不停滴落在她粉红色的柔姿服上。

我赶紧到柜台结账,想拉她回宿舍。谁知她这时才一本正经对伙计道:“来一壶功夫茶要极品铁观音!”

伙计很快端来一壶热茶。一边收拾桌上的菜碟,一边抱歉地说:“要早知道两位同志是有身份的顾客,所以就饭前没把茶送来。店里没有好茶了,这壶茶是老板珍藏品,老正字号福建安溪佛牌贡品铁观音……”

茶盘里放着两只半个乒乓球般小的薄瓷茶杯,杯子里黄澄澄的热茶,香气扑鼻。我和月月一人一杯,拿起来一饮而尽。顿时,喉间一阵快感,鼻子里香气四溢,肠胃里的油腻之物仿佛来了一次过滤,浊者成为排泄物;清者化成养份和血液。

“这才是玉液琼浆!”月月砸着嘴指着饮完的茶杯。然后又问我:“你看没看过,你们报社总编写的茶经一文?”

“粗粗看了一遍,看得很马虎!”我漫不经心地说。

“你要认真看,那么好的文章,里面有不少学问。和酒文化一样,茶文化也是中国传统的拳头产品。不过,我替你们的老总担心。他应该写社论,写战天斗地、亩产万斤粮十万斤番薯的社论。干嘛去写茶经!他那篇文章固然知识渊博,妙笔生花,可他不去号召人们鼓足干劲,力争上游,超英赶美,而去写教人如何饮茶享受!反右才过去多久?写这类文章的人有不少被打成了右派!我真替他捏把汗,埋怨他不会保护自己。我揣摩,哪一天又有什么政治运动,他那篇文章会被当成毒草批判。”

“不至于此罢,那篇文章不过是知识性趣味性一类的小品,它也没有攻击大跃进和三面红旗。”我替我尊敬的洪老总申辩说。

“但愿如你所说。阿门!”她把右手五个手指头合在一起,装出基督徒的手势在胸前划十字,她那模样既天真而又滑稽!

从言谈中看出她并没有醉。头脑处于一级清醒状态。她对我们报社老总那篇洋洋万言的《茶经》。提出不祥的预言,就象童年在家乡看《罗汉道书》首页的春牛图,未卜先知用民谣道出全年年成的吉凶,使成千上万的善男信女成天在惶惶不安中过日子。

月月对《茶经》前途的预卜,也许是生活坎坷产生的神经过敏,也许是她对仕途看得比我透彻。我自己虽说不上少年得志,但也可说事业上一帆风顺,由此滋生的“优越感”使我对政局与仕途总觉得天晴地朗,心态安详。对事事心有余悸的同行,总觉得他们心有余悸的精神状态有点“杞人忧天”。“杞国无事忧天倾”。这样过日子岂不自找烦恼?所以,我对月月的处境虽然深表同情而且非常难过,但到底我们中间还横着一道高墙深院,这是人生阅历的砂砖构筑起来的。对她灵魂深处的挣扎,我那时还仅只停留于浅层次的理解中。

走出饭店的时候,我看她走起路来有点摇晃,便上去扶她一把。月月把手肘用力一甩,用平淡的语气对我说:“我一点也不醉,能自己往前走的时候,我不要谁来搀扶我,除非我摔倒了,那时,你扶也不是办法,得架者我或背我或回宿舍或进医院,但现在远不是那种时候。”

我紧紧挨着她,两人的距离只有巴掌直放的间隙。因为她这走路的醉态,我怕一个碍路的小石头也会把她绊倒。

“你离我远一点,我呼出的酒气难闻。你的胃口特别娇贵,闻不得那恶心的酒气。”她把自己全置于度外,想到的只是别人。平日里看她又凶悍又泼辣,其实那是表象,其实,月月骨子里一片慈悲。

“我得赶快回剧团住地,去应付一场恶战。我们分手吧。牛头马面正等着要我和畜生复婚呢!”她声音平和,心境宁静。面对着一场恶战,她象和知心朋友聊家常一样,全不当一回事。女人,你深奥的心灵如深渊古井,象我这样的凡人是永远无法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