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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二、叙述语言的要求

老舍说:“我们最好的思想,最深厚的感情,只能被最美妙的语言表达出来。”他还说:“要把语言写好不只是‘说什么’的问题,而也是‘怎么说’的问题。创作是个人的工作,怎么说就表现了个人的风格与语言创造力。”(《关于文学的语言》)什么是“最美妙的语言”?语言应该“怎么说”?我们认为,语言的美妙境界,应该是准确、形像、鲜明、朴素。

1、准确。刘勰说:“善为文者,富于万篇,穷于一字。”(《文心雕龙》)这里特别强调了炼字的重要性,选准了最恰当的词语,常常能使形像活起来。李准说:“对于语言的运用,我觉得第一是准确,其次才是鲜明、生动。只有在高度准确的基础上,才能产生鲜明和生动。”(《情节、性格和语言》)法捷耶夫说过:“力求把你看见的东西,把你意识中结晶了的东西,表现的最准确,需要麻烦细腻的劳动。作家面前摆着词汇、概念的汪洋大海;表现任何一个思想、形像,需要十个、十五个、二十个字眼……但选择哪些字眼,恰恰正是极端正确地表达你所见的和想要说的呢。”(《论写作》)法捷耶夫的话和刘勰的话不谋而合。都认为准确是语言的前提。准确则“字立纸上”(袁枚语),不准确,无以谈真实,也无从谈形像、生动。在大师的笔下,准确的描写俯拾皆是,下面举几个例子:

她听见他在书房和饭厅里走动的脚步声。他在客厅门口停了一停。但是他没有转到她这里来……随后她听见了马车驰过来,大门打开了,他又走出去了。但是他又回到了大厅里,有甚么人跑上楼去。这是他的仆人,来取他主人遗忘的手套。她反身走到百叶窗前,看见他看也不看地接过手套,用手拍拍马车夫的后背,对他说了句什么。随后,并不抬头望望窗口,就以他那种惯常的姿态,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坐在马车里,一边带手套,一边就在角落里消失了踪影。

这是对安娜·卡列尼娜的一段描述。作者仿佛不经意地通过安娜的听觉和视觉,写出渥伦斯基出门时的情景,但是在这平淡无奇的叙述中,蕴含着无尽的言外之意。这是男女主人公破天荒第一次闹了一整天别扭之后发生的事。渥伦斯基正因爱安娜而失掉地位和前途而苦恼,对安娜产生了厌倦——安娜成了他的沉重负担。安娜也感到牺牲了比生命还宝贵的一切所追求的爱情,并没有最终得到,甚至怀疑渥伦斯基爱上了别的女人。于是,他们接连发生口角。当渥伦斯基深感忍受不了眼前的局面,决定对安娜采取“置之不理”这个法子时,便在出门时,极力表现得十分平静,仍以悠闲地姿态,坐上马车,架起二郎腿。他明知安娜会站在楼上的百叶窗后观察他,却故意“不抬头望望窗口”,以实践对她“置之不理”的决心。但是他的心里毕竟平静不下来,以致行前忘了拿手套。安娜虽已萌生用死结束一切的念头,但却情丝难断,对为之献出一切的情人仍有所留恋。于是,她仔细地观察他的表现。不幸,他竟连她每次在他出门时总要站在那里以目送行的百叶窗,都不“抬头望望”。这对她是多么沉重的打击!这些用白描手法写出的细节,不仅把女主人公向死亡的道路上推进了一大步,而且多么准确地烛照出两人的心理活动!

再看欧·亨利在《麦琪的礼物》中的一段描写:

突然,她(德拉——引者)从窗口转过身来,站在镜子前面。她的两眼晶莹、明亮,但是二十秒内她的脸失色了,她很快把头发解开。叫它完全披散下去……

……她又神经质地很快把头发梳起来。她踌躇了一会儿,静静地站在那里,有一滴泪水溅落在破旧的红地毯上。

德拉想给丈夫杰姆买一件称心如意的圣诞礼品,但是她手中只有一元八角七分,不要说买一件“精致、珍奇”的礼品,就是买一件不起眼的礼物也不够。万般无奈的女主人“筹划了好些日子”,仍然一筹莫展。忽然,她想到了一个换钱的办法,镜子里映照出的她的美发,可以换钱为心爱的丈夫买一件称心的礼品!这怎能不使她“两眼晶莹明亮”呢?!可是,她的美发和丈夫的祖传金表一样,是她家最宝贵的“财产”,失掉了它,不仅意味着失掉了宝贵的财产,随之而来的将是使丈夫失望的丑陋。但是,爱丈夫之心,毕竟胜过爱美发,她踌躇(思想斗争)了一阵子,终于下定决心——卖头发,可是“一两滴泪水溅见落在破旧的红地毯上”——为将失掉引为骄傲的美发而痛掬伤心之泪。短短几句话,有着多么深刻的表现力,对女主人公的心理描摹,又是多么的准确和传神!

可见,只有比较准确地理解并表现出人物的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以及内心世界理性思维和非理性思维,才有可能接近生活的真实和人的真实。上面所引两例正是通过细节的准确描绘,表现人的内心世界并接近人的真实的范例。

需要指出的是,强调语言准确,并不妨碍进行艺术夸张。“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王伦送我情”(李白诗句),桃花潭水自然不会深过“千尺”,但王伦与“我”的深情又何止“千尺”!这里又准确的很。

2、形像。形像跟生动分不开,生动的自然形像,不形像谈不到生动。巴人说:“文学语言最重要的特质,就是具体性和形像性,感情必须经过思想烈火的锻炼而成为具体的、形像的东西,那才能使人感动而共鸣,使人沉浸于你的思想、感情的大海里。”(《文学论稿》)陀斯妥耶夫斯基谈到形像性时说,“有个小银元落在地上”,这种句子不够好。应写成“有个小银元,从桌子上滚了下来,在地上叮叮当当地跳着”。因为前者只有“事实”,后者却有了可感的形像和声音,像袁枚说的“字立纸上”了。状形,比喻,拟人,拟声等手法,都是作品形像性的必要手段。从修辞学上讲,要充分利用语言的感情因素:声音、形体、动作、色彩及强烈的感情色彩等等。《水浒》中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武松打虎等描写,都是出色的形像化例子。

罗曼·罗兰在《约翰·克里斯朵夫》中,对克里斯朵夫与弥娜的爱情描写,表现了强烈的感情色彩:

突然之间,她头也没回过来,只抓着他的手说:“来罢!”

她拉着他奔入小树林。那里有些拐弯抹角的小路,两旁种着黄杨,林子中间还有一块迷宫似地高地。他们爬上小坡,浸透了雨的泥土使他们滑来滑去,湿漉漉的树把树条向他们乱抖,快到坡脊,她停下来喘口气。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她轻轻说着,想把呼吸缓和一下。

他望着她。她望着别处,微微笑着,嘴张着半天,喘着气;她的手在克里斯朵夫的手里抽搐。他们觉得手掌与颤抖的手指中间,血流的很快。周围是一片静寂。树上金黄色的嫩芽在阳光中打战;一阵细雨从树叶上飘下,声音那么轻灵;空中有燕子尖锐的叫声。

她对他转过头来;像一道闪电那么快,她扑上他的脖子,他扑在她的怀里。

“弥娜!弥娜!亲爱的弥娜!……!”

“我爱你,克里斯朵夫,我爱你……!”

他们坐在一条潮湿的凳子上。两人都被爱情浸透了,甜蜜的、深远的、荒唐的爱情。其余的一切都消失了。自私、自大、心计,全没有了。灵魂中的阴影,给爱情的气息一扫而空。笑眯眯的含着泪水的眼睛都说着:“爱啊,爱啊。”这冷淡而风骚的小姑娘,这骄傲的男孩子,全有股强烈的欲望,需要倾心相许,需要为对方受苦,需要牺牲自己。他们认不得自己了;什么都改变了;他们的心,他们的面貌,照出慈爱与温情的光的眼睛。几分钟之内,只有纯洁、舍身、忘我;那是一生中不会再来的时间!

3、简练——车尔尼雪夫斯基说:“艺术性就在于每个字都不仅要用的恰当,而且还应该是必需的,不可避免的。要尽量少用字,没有简练就没有艺术性……用五页或十页来描写人的面孔,使人知道他的所有特征,这是最无能的小说家才会做的事。不,只有当你只用五行字就在读者想像中唤起对一件事物同样完整的印像时,你才是艺术家。”(《论作家的技巧》)所以,契诃夫说:“简练是才能的姊妹。”(《致亚·巴契·诃夫》)他给大哥亚历山大的信中,谈到“月色”的描写时,说:“只要写出破瓶的颈子在堰堤上闪着光,磨坊的巨轮投下一道阴影就够了。”简练最好的办法是省略,只有简练到不能再简练,才能收到一以当十之功。契诃夫在《嫁妆》中对主人公环境的刻画,就只突出了小房子的百叶窗:

这所房子的百叶窗永远是下着的;房子里的人不需要阳光。阳光对他们没有用处。窗子也从不开,因为这所小房子的住客,不喜欢新鲜空气……夏天,房里闷热,透不出气;冬天也热得跟澡塘一样,满是煤气,而且,那么乏味,乏味……

鲁迅对祥林嫂肖像的描写,笔墨极经济,却非常生动形像:

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五年前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作者对祥林嫂的头发,脸色,眼神,手里的竹篮,竹篮里的破碗,住着的开裂竹竿的描写,即准确又简洁、形像。我们从中学到很多东西。

4、朴素——用纯素的大理石雕出的人像,往往比着粉彩的雕像显得更美丽。高尔基说:“美在朴素中,这是一个原理。”(《给德·尼·谢苗诺夫斯基》)艺术上越是出色就越显得本色。老舍说:“风格不是由字句堆砌而来的,它是心灵的音乐。”叔本华说:“形容词是名词的仇敌。”(《语言与风格》)他还说:“要知道:不用任何形容,只是清清楚楚写下来的文章,而且写得好,就是最大的本事,真正的功夫。”(转引自《出口成章》)斯汤达说得更形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本有玫瑰的颜色,但是她抹上了胭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李白诗句)说的正是这种境界。

前面举到的安娜目睹渥伦斯基出门的一段文字,以及鲁迅对祥林嫂的肖像描写,都不但简练,而且十分质朴。老舍、赵树理都是朴素文字的大师。请看老舍在《正红旗下》的一段描写:

大舅已年过五十,身体也并不比大舅妈强着多少,小辫儿续上不少假头发才勉强够尺寸,而且因为右肩年深日久地向前探着;小辫儿几乎全在肩上扛着,看起来颇欠英武。自从听说要变法,他的右肩更加突出,差不多是斜着身子走路,像个断了线的风筝似的。

大妞的公公很硬朗,腰板很直,满面红光。他每天一清早就去遛鸟儿,至少要走五六里路。习以为常,不走这么多路,他的身上就发僵,而且鸟儿也不唱歌。尽管他这么硬朗,心里海阔天空,可是听到铁杆庄稼有着动摇,也颇动心,他的咳嗽的音乐性嫌少了许多。

前一段写作者的大舅,后一段写大姐的公公。两个都是官吏出身的旗人贵族,都在为变法忐忑不安。但大舅更显得忧虑重重,因为常常给人施礼而前探的右肩,都消瘦得更加突出了。而饱食终日只知悠闲地遛鸟的大姐的公公,则只不过是“咳嗽的音乐性减少了许多”。简单而朴素的短短两段文字,把两个遗老的“风采”,传神地刻画了出来。

赵树理在《小二黑结婚》中,,对三仙姑的“尊荣”,是这样描写的:

三仙姑和大家不同,虽然已经四十五岁,却爱当个老来俏;小鞋上仍要绣花,裤腿上仍要镶边,顶门上的头发脱光了,用黑色帕盖起来,只可惜官粉涂不平脸上的皱纹,看起来好像驴粪蛋下了霜。

作者完全采用民间的朴实语言,寥寥数语,就把三仙姑的老来俏“风姿”活画出来。表现了作者掌握群众语言的卓越才能。

叙述语言最重要的要求是准确、形像、简练、朴素。四者之间又是互相联系,密不可分的。我们看到一些美妙的文字,往往既朴素、简洁,又准确、形像。有的作品,色彩艳丽一些,显得欠朴素,但只要达到准确、形像、简练的要求,也不应苛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