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小说艺术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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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当代文学在时间的处理上,又有了新的发展。一些作家受爱因斯坦相对论和现代科学技术的启发,写出了新的科幻小说。英国著名科幻作家约翰·温德汉姆的《恰逢其时》,写一堆情侣,相别五十年后重逢,女方已经鬓霜齿零,暮秋黄花;男方却得利于科学实验的奇迹,竟跟五十年前一样,依然是翩翩少年——时间的魔术师门驰骋奇思妙想,把读者带进了奇异的幻想世界。

无论是时间的冻结、逆转、超越,还是压缩、延长,都是为了强调与现实生活的矛盾。这种极度的夸张,孕育出了许多艺术奇葩。

第三节 叙述语言的要求

语言是文学的第一要素。一部成功的小说与作家掌握语言并熟练地运用语言的技巧是分不开的。语言是构成小说的物质材料,是作家风格的体现。历来的作家没有不重视语言技巧的。正如但丁说的:“语言作为工具之所以重要,正如骏马对于骑士的重要。最好的骏马适合于最好的骑士,最好的语言适合于最好的思想。”(《论俗语》)雨果也说过:“有错误的语言永远也不能表达一个思想,而文体就像水晶,逾纯洁便逾放光。”(《短曲与民谣集》)小说语言的性质是什么?它主要有哪些要求?下面分别进行论述。

一、叙述和描写

前面谈到小说的叙述语言,是除了人物对话之外的所有文字。但这是就广义的叙述语言来说的,严格说来,叙述语言又分为两部分:叙述和描写。两者是小说创作最基本的表现手段。

1、叙述——主要是指作家对作品中人物、事件、环境、细节所作的交代和说明。叙述在小说创作中占有很大的比重,在古代小说中占的比重更大。随着小说艺术的发展,描写才越来越占据了重要的地位。叙述没有多少形容和渲染,往往是极本色的直述其事。王润滋的《内当家》有这样一段文字:

锁成老汉六十岁了,一辈子心眼儿窄巴巴,经不住个大事儿。会计帐上,他家的户主姓名写的是李秋兰,他老婆。连领粮钱用的手戳都是。下地干活回来,吃饱了饭,嘴一抹,就倚在铺盖上听广播。不听曲子不听戏,倒爱听新闻节目和对农村广播,听那心里清亮。除此以外,柴米油盐鸡鸭猪狗,大小事儿不管……

这就是叙述。不多的几句话,就把锁成老汉的为人,在家庭中所处的地位及性格,简洁而形像地勾画了出来。在小说中,凡是需要说明和交代的地方,往往是采用这种简洁的语言进行叙述的。

2、描写——是指作家对作品中的人物性格、事件经过、生活场境作形像的刻画和描绘。它不像叙述那样只交代清楚来龙去脉和人物在做什么,而是绘声绘色地写明怎样来去,如何动作。且看《内当家》的另一段描写:

天大明,内当家下了炕,高声大嗓地冲对面房喊:“新槐,日头照腚啦!”没结婚的小儿子扣着扣子走进来:“妈,做么?”内当家掏出钱,塞进儿子手里:“去,买盘鞭!”

锁成问:“不盖房子不上粱,买鞭做么?”

内当家没好气地说:“放响儿听!”

乡下盖房上梁,一般人家都放鞭,以示吉庆。打井放鞭,老辈子没这讲究。老辈没有的,李秋兰家做。她叫儿子用竹竿挑起长长的一串红鞭子,站在院子中央;叫老头子点火,老头子手不听使唤,划了好几根火柴没点着。她急了,一把夺过来,“哧”地划着了,一凑上就冒火星儿。鞭声爆豆似得响了,引来了满村看热闹的人。一群孩子围在那里捡落下的那些。满院纸花飞扬,硝烟弥漫,火爆透了。

“新槐,攀高点!”内当家喊。

人们私下里咬耳朵。谁都吃不透,这个手紧如锁的把家婆,今儿怎么舍得拿着票子闹光景……

鞭串快燃尽了,内当家抓过一把锨,推进老头子怀里,朗声郎气道:“新槐他爹,动土吧!”

不知怎么的,锁成也有了劲了,一锨铲下半尺深……

这段描写,把内当家的动作、声色及性格,表现得活灵活现。

描写的手法有许多种,以详略(粗细)分,有白描、细描之别;从角度看,有直接描写、简洁描写、肖像描写、行动描写、心理描写、景物描写之分。这些手法,有的前面已经叙述过,有的后面还有专章论述。这里,只就白描和细描扼要加以探讨。

白描——是从古代绘画借鉴而来的艺术概念。鲁迅说:“白描却并没有秘诀。如果说有,也不过是和障眼法反一调,有真意,去粉饰,勿卖弄而已。”(《作文秘诀》)鲁迅是从否定的角度,指出白描的特征——有真意。这是从文风的高度加以强调的。“文学上的白描手法,是指作家在描绘形像(人物形像与环境形像)时,善于抓住表现对像内在与外在的特征,用简朴的语言作简劲勾勒,较少陪衬和作过细雕琢,而能达到传真效果的一种语言表现方法。朴素、简洁、省略、及其高度统一,是白描手法的主要特征。”(高尔纯:《短篇小说结构理论与技巧》)这段话,较好地概括了白描的特征。

请看《陈奂生上城》的一段描写:

“漏斗户主”陈奂生,今日悠悠上城来。

一次寒潮刚过,天气已经好转,轻风微微吹,太阳暖烘烘,陈奂生肚里吃得饱,身上穿得新,手里提着一个装满东西的干干净净的旅行包,也许是力气大,也许是包儿轻,简直像拎着束灯草,晃晃荡荡,全不放在心上。他个儿高,腿儿又长,上城三十里,经不起他几晃荡;往常挑了重担都不乘车,今天等于是空身,自不用说,何况太阳还高,到城嫌早,他尽量放慢脚步,一路如游春看春光。

这里用的就是白描手法。语言朴素生动,着墨很经济,却勾勒出了清晰的人物形像和真切的场景。这里有叙述,也有着一些描写:上城是“悠悠”而去,旅行包像“拎着束灯草”,走路是“晃晃荡荡”,“一路如游春看春光”。这些描写,只是用质朴的语言作简劲的勾勒,而没有渲染和雕琢。契诃夫的短片《磨坊主》,塑造了一个连新生母亲都不愿抚养的吝啬鬼形像。作品写到他给母亲钱时,做了这样的描绘:

他手里卷着那把钱,揉搓着。不知什么缘故。他回头看了看修士们,然后再搓那些钱。票子和银币从他的手指中间漏下去,一个连着一个的回到票夹里,只有一枚二十戈比的钱币还留在他手里……模仿主人瞧着它,用手指头摸一摸,然后嗽了嗽喉咙,脸涨得发紫,把那个钱递给他母亲了。

作者仔细地刻画了磨房主人掏钱的行动细节,准确地把握了人物的心理活动和性格特征。朴素的勾勒同精细的传真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但这里仍使用的白描手法。

再看老舍是怎样描写祥子在大风中拉车的:

有时候起了狂风,把他打得出不来气,可是他低着头,咬着牙,向前钻,像一条浮着逆水的大鱼;风越大,他的抵抗也越大,似乎是和狂风决一死战。猛的一股风顶得他透不出气,闭着口,半天,打出一个嗝,仿佛是在水里扎了一个猛子。打出这个嗝,他继续往前奔走,往前冲进,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住这巨人;他全身的筋肉没有一处松懈,像被蚂蚁围攻的绿虫,全身摇动着抵御。这一身汗!等到放下车,直一直腰,吐出一口长气,抹去嘴角的黄沙,他觉得他是无敌的;看着那镶着黄沙的风从他面前扫过去,他点点头。风吹弯了路旁的树木,撕碎了店户的布幌,揭净了墙上的报单。遮昏了太阳,唱着、叫着、吼着、回荡着;忽然直驰,像惊狂了的大精灵,扯天扯地的疾走;忽然横扫,乘其不备地袭击者地上的一切,扭折了树木,吹掀了屋瓦,撞断了电线;可是,祥子在那里看着;他刚从风里出来,风并没有把他怎样了!胜利是祥子的!

这是用的描写手法,写出了祥子的健壮体魄,和吃苦耐劳的精神。与上面两例不同的是,作者用了比较多的比喻和铺陈渲染。笔墨酣畅,极见文字功力。

奥地利著名作家斯蒂芬·茨威格的杰作《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写女主人公在“恹闷欲绝”时,赴赌馆观光,赌徒们正围着台子聚精会神地赌博,她忽然听到了像骨节折裂般的声音。小说接着写道:

……我不自主地向对面望了一眼,立刻见到——真的,我吓呆了!——两只我从没见过的手,一只右手,一只左手,像两匹暴戾的猛兽互相扭缠,在疯狂的对搏中你揪我压,使得指节间发出轧碎核桃一般的脆声。那两只手美丽得少见,秀窄修长,却又丰润白皙,指甲放着青光,甲尖柔圆而带珠泽。那晚上我一直盯着这双手——这双超群出众的简直可以说是世间唯一的手,的确我痴痴发怔了——尤其使我惊骇不已的是手上表现的激情,是那种狂热的感情,那样抽搐痉挛地互相扭结彼此揪缠。我一见就意识到,这儿有一个情感充沛的人,正把自己的全部激情一齐驱上手指,免得留存体内胀裂了心胸。突然,在圆球发着轻微脆响落进码盘、和管台子的喝出彩门的那一秒钟,这双手顿时解开了,像两只猛兽被一颗枪弹同时击中似的。两只手一齐瘫倒,不仅显得筋驰力懈,真可说是已经死了。它们瘫在那儿像是雕塑一般,表现出的是沉睡、是绝望、是受了电击、是永逝,我实在无法形容。因为,在此以前和自此以后,我从没有也再见不到这么含义无穷的双手了,每根筋肉都在倾诉,所有的毛孔几乎全都渗发着激情,动人心魄。这两只手像被浪潮掀上海滩的水母似的,在绿呢台面上死寂地平躺了一会。然后,其中的一只,右边那一只,从指尖开始又慢慢儿倦乏无力地抬起来了,它战抖着,闪缩了一下,转动了一下,颤颤悠悠,摸索回旋,最后神经震粟地抓起一个筹码,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迟疑不决地捻着,像是玩弄一个小轮子。忽然,这只手猛一下拱起背部活像一头野豹,接着飞快地一弹,仿佛啐了一口唾沫,把那个一百法郎的筹码掷到下注的黑圈里面。那只静卧不动的左手这时如闻警声,马上也惊惶不宁了;它直竖起来,慢慢滑动,真像是在偷偷爬行,挨拢那只瑟瑟发抖、仿佛已被刚才的一掷耗尽了精力的右手,于是,两只手惶惶悚悚地靠在一处,两只肘腕在台面上无声地连连碰击,恰像上下牙打寒战一样——我没有,从来还没有见到过一双这样能传达表情的手,能用这么一种痉挛的方式表露激动与紧张。望着这双颤抖喘息迫不及待的手,看着它寒栗悚惧的神情,我突然觉得整座大厅里其它一切全都死灭僵凝了。尽管四周营营扰扰,管台子的喊声像小贩叫卖,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转轮里的圆球循回滚动,终于高起低落、跳进它那坦平的圆形牢笼——所有这些动荡嘤嗡冲袭神经的纷乱景像对我全不存在,我紧紧盯着平生难遇的这双手,竟被它迷住了。

(《世界中篇名作选》(二)第131~132页)

这一大段文字所描写的仅仅是赌徒的一双手。作者对人体的一个局部——手,花了如许的笔墨,精雕细刻,像工笔画家的细致描绘,像雕塑家的传神塑造。这双“手“是如此地逼真和富有立体感。但又非工笔细描和细微的雕塑所能比拟。这是一双有着五官四肢和敏感神经的手。作家观察之精微,笔锋之锐利,实在令人惊叹!女主人公正是被这样一双充满活力的、美丽而年轻的手所吸引,并由之产生了怜悯和同情,才决定挽救那个误入歧途的青年。当天夜里,她就把自己的一切,包括贞操(她是一个居孀的四十二岁的女人),全部献给了他。但是不幸女主人的高尚品德,竟遭到了那个反复无常的年轻人的践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