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片刻。两人都板着一副冷峻的面孔,谁也没有作声。吴焕先愣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瞧着七里坪方向出神。这个红极一时的历史名镇,那一条鼓舞人心的“列宁街”,那一座难以忘却的“南一门”,还有那一所无数次聚会过的“文昌宫”,对吴焕先来说,都是最熟悉不过也是最值得留恋怀念的地方!1926年初,他曾在这里举行过入党宣誓仪式,立下为共产主义事业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誓言。就吴焕先的革命信念和战斗决心来说,他恨不得在一个早晨就杀进城去,夺回这个心目中的革命发祥地。如果能够实现省委所提出的把敌人逼走的目的,当然也是最好不过的,他也会感到高兴和振奋。可是,就在敌我相持不下的紧要时刻,必不可免的“肃反”运动,偏又像瘟疫似地蔓延开来……谁也没有料到,副军长兼七十三师师长廖荣坤同志,像一颗突然坠落的流星似的,从大佛山阵地上悄悄地消逝了。廖荣坤死了。戴克敏、戴继伦、曹学楷也死了,他们都是黄麻起义领导人之一,他们都不是倒在战场上……随之而来的是,七十三师政治部主任程启波受到株连,被秘密处死;他是程启光的弟弟,程训宣的哥哥。该师许多连队的党、团组织,亦被解散废除,不少人遭到非法逮捕。指战员中凡是对“七里坪之围”流露出某些怀疑和不满情绪,都被扣上“右倾思想”的帽子,轻者罚以苦工,重则逮捕处决。常对领导上提出批评意见的,爱发几句牢骚的,犯一次纪律过失的,掉一个枪支零件的,以至几个人聚在一起谈过话的、吃过饭的、关系比较密切的,都被认为是“反革命”活动。一个人被逮捕,与之接近的人都可能被捕;一个领导被怀疑,其部属都可能被怀疑,成批成批地被抓、被罚、被杀!肃反扩大化的错误,更加引起思想上、组织上、行动上的混乱,加重了七里坪战役的困难。而这一切,军长都不得随意过问,无奈“肃反”的领导权在于各级政治委员,绝不允许“越职擅权”!
陷入困境的七里坪之围,部队早就断粮了!战役开始时,粮食还有,各级苏维埃政府也能够动员群众“从锅里省下一把米面”,积极支援红军作战。二十天后,连地方群众也在忍饥受饿,难以糊口,即使勒紧裤带、咬紧牙关,拿出十二万分拥护红军的热情,每天也只能从地里挖点野菜,或掐点油菜叶子、薅点豌豆苗子,挑着送上去作战阵地。为伤病员送点拌着谷糠鼓皮的稀饭,也是莫大的照顾。四周的乡村根据地,饥饿、疾病、疲困和厌倦情绪,也像瘟疫般地四下蔓延……处于艰难境地的根据地军民,都在眼睁睁地望着正在扬花灌浆的青棵穗儿,经受着严重的饥饿威胁,忍受着痛苦的战争折磨!
部队呢,每天也多以野菜、树叶、豌豆苗子充饥。一面竭力保持住与敌相持的表面状态,一面又不得不抽调小部队外出“打粮”,以解燃眉之急。加之长期露宿野外,疾病蔓延,疲困不堪,指战员的体质极度衰弱,病饿而死者日渐增多。如此与敌对峙下去,无论如何也难以支持。拼火力,拼不过敌人;熬时间,又没得吃的,也熬不过敌人。旷日持久的七里坪之围,就这么半死不活地拖着、熬着、苦着……部队到了十分疲因饥饿的时候,自然而然也失去了战斗力。为了摆脱这种被动局面,吴焕先和副军长兼七十四师师长徐海东,又一次奔上了天台山,亲自找到省委书记,建议及早撤围,抓紧时间休整部队,以利再战。谁知省委不但没有采纳他们的建议,反而在5月24日发布了题为《坚决拿下七里坪……》的油印通告,“革命是不许可停止的,不进就要退,不是胜利就是失败!”等于又点燃起一把督战的烈火!
能不能拿下七里坪,已成为革命成败关键的分水岭。除此而外,似乎也没有别的道路可以选择,胜败就在此一举。
七里坪之围,到底该怎么持之以恒,达到逼走敌人、争取胜利的目的?战士首先还是要吃饭,只有吃饱了肚子,方能与敌人进行生死搏斗。到白区“打粮”么,也抽不出多少兵力;发动群众“拥护”么,连野菜稀粥也难以为继。每天晚上,吴焕先都不得不派出相当数量的部队,远离阵地去截获敌人的给养,借以维持实际上已是困守阵地的“围攻”。结果又怎么样呢?5月26日,红七十四师到打鼓岭附近截故给养,与敌浴血奋战,伤亡一百六十余人,仅获得二十二袋面粉;次日,又以一百八十余人的伤亡代价,于古枫岭截获面粉三十余袋。两次武装“打粮”行动,铁一般无情的伤亡代价,既是阵地攻坚作战所造成的恶果,也是对省委“通告”最实际的回答!
6月初,徐海东带领七十四师绕到七里坪西南方向的灯笼山地区截敌给养,被敌八十九师发现后,汤恩伯亲率其二六五旅由黄安县城出发,向灯笼山地区进击,同时令其二六七旅一个团,由七里坪西出堵击,断我归路。我军先后在灯笼山、么儿山与敌展开激战,经过多次肉搏,得以夺路返回。粮食,一粒也没有获得!
真是多灾多难的七里坪之围!……位于七里坪东北方向的龙王山,恰在红七十三师与七十四师的阵地之间,是军部指挥所和红七十五师的作战阵地。吴焕先就住在山上的一座地窝棚子。这夭,恰是个晚霞如火的傍晚,吴焕先蹲在窝棚外面的战壕边上,正在跟姚家芳交谈情况,商量夜晚间截敌给养的作战行动。就在这时,老经理吴维儒忽然奔上山来,对吴焕先说,“焕先,你媳妇从家里来,就欧在山根底下,你下去看看她。”
血气正浓的吴焕先,整整窝了一个多月的火气,也是不打一处地往外冒。对于省委发布的《通告一〇七号》,他不执行不成,执行起来又是违心的,一面作战,一面“肃反”,吃了今天没明天的,够他伤透脑筋的了。眼下,哪还有什么夫妻之间的切切情恩,跑下山去看望他的妻子?
此时此刻,龙王山阵地仍和往日一样,四下里静静悄悄,听不到一声枪响。西斜的阳光下,指战员们有的在抓着虱子,有的在挤着毒疮,有的在搂着一杆“汉阳造”,呼呼噜噜地睡着大觉。可是,在此难得的时刻,在这战地的一角,吴焕先宁肯蹲在山头上消磨时光,死也不肯跑下山去,与他的妻子见上那么一面,把他的六姑看上那么一眼。向来对妻子都十分体贴、百般同情的“七相公”,难道被硝烟迷住了心灵,就不思念他那在屋里“又当儿子又做媳妇”的六姑么?不,他压根就不是那种铁石心肠的人……过了好一会儿,吴焕先才把警卫员姚小川喊来,极其简单地吩咐说:“你去料理一下,问问家里有什么事情。叫她回去好了!”
姚小川走后,老经理一看势头不对,便也自觉没趣地转到七十五师阵地去了。
姚小川在龙王山下见到军长的妻子时,猛一下又愣了神儿,半晌都没喊出一声“嫂子”。一个多月不曾相见,她忽然间变成个活鬼似的人儿。原先那么一张白净透红的脸盘,好像被碱水浸泡过一般,霎那间变得又黄又瘦,似乎也苍老了几岁,憔悴了许多。姚小川愣了好一阵儿,这才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来:“嫂子,你咋成了这样?”
羞羞答答的曹干先,顿时又像饮了一杯甜蜜生活的醇酒,面黄饥瘦的脸蛋儿泛起一抹淡淡的带有醉意的红晕。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她的脸色还是挺好看的,似乎又恢复了少妇的媚态。这时,她随手把个小竹篮拎到姚小川的眼前,笑眯眯地说:
“大兄弟,你才不晓得呢,女人家害口,就爱吃点新鲜……”
竹篮子里面,盛着许多鲜嫩的豌豆角儿,绿里泛黄的青棵穗子,还有一把茎儿又细又长、顶端结着骨朵、或开着黄花的蒲公英。这些足以解馋的食物,新鲜程度可以,可又顶得饭吃么……“大兄弟,你也尝个新鲜!”曹干先抓了一把豌豆角儿放在他的面前。
姚小川到底年幼无知,也不完全晓得孕妇们害口的事,没问个三七二十一的,就剥吃了几个豆角,甜滋滋地尝了个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