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地处大别山北麓,山高路陡,行走十分困难。时值酷暑,骄阳似火,我们插小路,越山岭,跋涉在山涧小道上,战士们个个汗流浃背。根据地人民分列道路两旁送我们,高呼着“欢迎红军打回来”等口号,每到一地群众都送茶送水,还拿出最好的食品和鞋袜硬塞到战士手里,我们流着泪走路。
8月31日顺利赶到了胡山寨。这里杂草丛生,荆棘遍地,山寨是由好几个山头组成的。我军主力赶到以后,红十师红二十八团布置在寨左侧的几个高地上,我们五连位于团阵地的最左翼,阻击张钫纵队的进攻。
9月1日,敌人向胡山寨的进攻开始了。我红军战士英勇顽强连续打退了敌人的偷袭和强攻数十次冲锋,守住了阵地。9月5日,敌人加强了攻势,调集了数倍于我的兵力,向我军发动了全面进攻。这是胡山寨战斗最激烈、最残酷的一天。
这天上午,敌第三师和八十师各为一路,向我红十一、十二师守卫的阵地发起大规模攻击。这是七里坪血战的再现,先是飞机大炮,然后步兵成营、成团地冲锋,只因红军阵前没有了倒水河。在许多地段,敌我两军更早地进入了肉搏战。陈继承对前沿报来的失败消息和伤亡人数毫不在意,比起七里坪之战之初,此时他显得“成熟”多了,不再指望一举突破红军防线,要做的仅仅是让部队一批批地投入厮杀,一点一点地,极为“耐心”地拼掉红军的兵力。他一次投入两个师,攻击两个点,是要逼迫红军也要拿出两路兵力投入防御战,并在战斗中逐渐消耗,使徐向前以后无法拿出七里坪血战时那样多的反击兵力。无论是冯寿二之战还是七里坪之战,徐向前最先对敌使用的都是消耗敌人然后大举反击的战术,现在这种战术被陈继承学了过去。陈继承的消耗战术,使红十一、十二两师被迫全力以赴与敌激战,不可能再有力量和机会展开反击了。胡山寨之战从一开始,对于红军就成了一场不可能取胜的单纯的消耗战。
张国焘现在总是与徐向前、陈昌浩在一起。他仍然渴望红军能够再次取得七里坪之战那样的胜利。张国焘是这样一位决策者:周围的形势越危急,他心中那种虚幻的强大感就越膨胀,不然他的信心就会动摇。如同一个人站在深渊的边上,知道自己随时可能滑下去,但他就是不看,宁愿相信深渊并不存在。鄂豫皖红军在刚刚过去的九个月间取得的胜利越辉煌,这种辉煌在中央乃至共产国际方面给鄂豫皖苏区尤其是他本人带来的成就感和荣誉越大,此刻背在张国焘身上的包袱就越重。七里坪之战没能保住前者,现在他不能再丢失后者,任何有关放弃新集的意见他都不能同意!
胡山寨敌我两军战场上,红军开始处于不利态势。敌人一批批涌来,与红军拼杀一阵,退下去,用大炮轰击一阵,再换上一个团冲杀一阵,再退下去,再用大炮轰击,然后再换第三个团。从早到晚,徐向前发现敌人一直有足够的兵力投入冲锋,红军不仅没有反击的机会,相反倒被敌人这种车轮战法弄得十分吃力。伤亡在增加,后方供应成了问题。没有粮食,没有药品,弹药匮乏。夜幕降临,敌军转入防御,我军也精疲力竭,没有了反击之力。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敌人的攻势依旧,我军的情况却越来越糟。后方医院的伤员已超过万人,四万五千人的红军此时已减员三分之一。徐向前不得不警告陈昌浩:这样打下去是不行的!是要新集,还是要红军,军委要迅速决断!要新集,新集和红军皆不可保;放弃新集,红军就还有生路!形势千钧一发!
张国焘内心中虚幻的胜利感发生了迅速动摇和破灭,他第一次意识到红军有可能无法粉碎蒋介石第四次“围剿”了。在徐向前、陈昌浩面前,张国焘说出下面的话来:“这回打出一个厉害的敌人来了!”“红军只有打一仗没有打第二仗的力气了。”
战斗已进行到第五天,在上午的攻击失利之后,陈继承令更多的飞机和大炮向红军阵地轰击。一发炮弹长了眼睛一样,落在红十二师指挥所内,将骁勇善战的方面军参谋长兼红十二师师长陈赓腿部炸成重伤,鲜血直流。陈赓昏死过去,又醒过来,大声命令交通员将他扶起,继续指挥战斗。徐向前此时也在十二师指挥所,炮烟散去,他抖一抖身上的泥士,发觉自己竟没负一点伤。他令人将陈赓抬下去,自己临时代理红十二师师长,率该师手枪营用石块和刺刀,将冲上山头的敌人打退。
当日,不久前被撤职的原红二十五军军长旷继勋被临时任命为红十二师师长。
陈赓的负伤和红军阵地被迫一点点向后收缩的消息,终于让张国焘的信心完全崩溃。晚上,张国焘回到新集,召开鄂豫皖中央分局和军委紧急会议。徐向前、陈昌浩从前线飞马而至。他们得到消息:蒋伏生八十三师由南向北,张钫纵队由北向南,步步紧逼对我包围。张国焘脸色灰白,问徐有何建议。“就目前形势论,我军应放弃新集,跳出敌人合围圈,重新确定一个作战方向,最大可能恢复反‘围剿’前的主动地位。”徐向前回答,张国焘频频点头。
“撤离新集首府?”这是鄂豫皖省委书记沈泽民不能容忍的。他的冲动和坦率就像他的为人。他说:红军从麻城回师后与白军三战三胜,并没有失败,却接连放弃了黄安、七里坪,现在又要放弃新集,岂不是要放弃整个鄂豫边苏区?目前主力红军仍有三万多人,地方武装还有十万余人,为何不能就地继续与敌战斗?一旦红军主力撤出鄂豫边苏区,地方武装和地方苏维埃政权必然瓦解,这块由千百先烈牺牲生命开辟出的根据地就要沦入敌手。鄂豫皖省委坚决不能同意分局和军委做出这样的决定!
陈昌浩站起来,激烈地反驳沈泽民。随后,张国焘也一反常态,加入了对沈的反驳。张国焘到达鄂豫皖苏区后第一次公开指责沈泽民“不切实际”,“有可能使红军完全失败”。
沈泽民对于张国焘突然改变了对于自己的态度还不大适应,并没有再起而争论。
于是会议做出决议:红军主力离开鄂豫边苏区,向皖西苏区转移,恢复主动,寻找战机,灭敌一路,重新打开局面;鄂豫皖省委和苏维埃政府机关一同撒向皖西金家寨办公;成立中共鄂东北道委和鄂东北游击总司令部,任命徐宝珊为道委书记,方面军政治部主任吴焕先为游击总司令,就地坚持斗争。9月6日,四方面军主力收缩阵地,向皖西方向转移。以后十余日内,新集、商城等苏区主要城镇相继落入敌手。
张国焘深知放弃鄂豫边苏区的后果,转移途中,他以分局名义致电临时中央,这就引发出毛泽东等有关鄂豫皖战略方针的迅速反应。但此时的败局已无可挽回了。
蒋介石对徐向前部“败退”皖西的消息十分敏感。他比张国焘看得更清楚:红军从七里坪、新集这些“赤区”中心城镇撤出,表明她在大别山西翼已受到重创,陷于一种相对无力的地位。蒋介石连电催促卫立煌、陈继承、张钫迅速东下,尾追红军,与皖西右路军形成夹击之势。但这时情况却发生了变化:经过冯寿二、七里坪、胡山寨三场恶战,卫立煌、陈继承两纵队也受到“重创”,张钫纵队更是对与红军作战谈虎色变,各部均寻找理由按兵不前。蒋介石深信他遇上了彻底消灭徐向前红军的“良机”,一边严令各部快速东进,不得“贻误战机”,一边悬出“重赏”,声称金家寨是皖西苏区中心,中路军或右路军各部谁先攻占金家寨,此地就用谁的名字命名,并改为县治。9月中旬,陈继承纵队奉命东出,卫立煌也率蒋伏生八十三师,从南面策应陈纵队。鄂东北道委领导人徐宝珊、吴焕先率地方游击武装退往大别山深处,据险节节阻击,陈纵队进展缓慢,倒是卫立煌率领的、一直没有受到红军打击的蒋伏生八十三师进展很快。这支敌军的突然逼近,使刚转移到皖西的红军的处境重新变得危险起来。
敌在大别山西侧的“胜利”也大长了皖西之敌的气焰。红军撤出胡山寨后,皖西敌各纵队奉蒋介石严令,在右路军司令官王钧指挥下,一反前期的畏缩不前,同时向西进击。北翼徐庭瑶纵队前进速度最快,红军到达金家寨当日,徐庭瑶已突破淠河,越过独山,试图抢先攻占金家寨。这路敌人进展太快,徐向前二陈昌浩当天并没有掌握这个情报。在金家寨的作战会议上,徐向前提出的作战方案是:率全军向六安东出,打击冒进的徐庭瑶第四师。这仍然是一个以突然的运动战灭敌一路的计划,张国焘和沈泽民没有反对,此时他们在别的问题上有分歧,但在集中兵力打一个大歼灭战以扭转局势的问题上却没有分歧。
转移到金家寨后尚未得到休息的红军立即起程东趋。行前,红七十四师被拆散,紧急补人各师。红十师在前,随后是红十二师和红十一师,红七十三师做后卫,负责对西线追来的陈继承、卫立煌纵队实施警戒。红七十五师在叶家集一带与敌激战,无法参与此次战斗。前面就是东西香火岭,1930年12月,许继慎率红一军在这里歼敌四十六师三个团,胜利粉碎了皖西敌人对苏区的第一次“围剿”,人们盼望着还会出现这样的胜利。由于这里是苏区,红军没有想到要隐蔽行军,前锋红十师行至西香火岭,即被进占独山的徐庭瑶部发现。经过补充的关麟征旅再次紧急前出,跑步北上,迅速向我军先头部队发起攻击。红十师突遭打击,就地转入战斗。敌我各占一道山梁,成相持局面。徐向前听到前面枪响,知道不好,飞马赶到,发现敌人正大规模地向我军防御线运动,迫击炮弹也乱纷纷地打过来。徐向前命令王宏坤“坚守阵地”,“抓住敌人”,一边命令红十二、十一师向敌左右两翼迂回。山路狭窄,部队突然改变行进方向,加上战斗力已弱,耽误了一些时间。对面,徐庭瑶也发现了红十师,命令三个旅向我两翼迂回。红十一、十二师于是分别在红十师南北两翼与敌遭遇,激战多时,谁也没有突破谁的防线,双方又成相持局面。
徐庭瑶在东西香火岭与红军遭遇的消息很快为敌右路军司令官王钧获悉。他意识到,右路军各纵队有可能将徐庭瑶部的东西香火岭之战演化为一场与红军主力的最后“决战”。王钧急令右路军二纵队所属之胡宗南第一师向战区急进,从徐庭瑶纵队南翼加入战斗;令右路军二纵队第七师、第十二师及独四十旅增援徐庭瑶的北翼,又令驻合肥的右路军预备队一个师星夜西援,加强给徐庭瑶纵队。王钧同时电告蒋介石,令其督促中路军陈、卫纵队“星夜人皖”,与右路军一起将徐向前红军合围于东西香火岭地区。蒋介石见电大为激动,一日三电催促陈、卫二人率部“急进”。陈继承仍然没有进展,卫部蒋伏生八十三师却加快了步子。在东西香火岭展开的红四方面军周围,突然出现了比不久前在新集地区更危险的被重兵合围的态势。
由宋侃夫等人组成的四方面军电台小组及时破译了白军的许多电报,让张国焘大致能从全局角度掌握敌情变化。张国焘再次通知开会,他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声调开始沙哑,目光中露出一种令人怜悯的沮丧和愤怒。红军东下歼灭敌第四师的计划已无法实现;西面,陈继承纵队已占领商城东南的沙窝、新店,距离金家寨不到三天路程,蒋伏生已抵近金家寨以西的汤家汇,离金家寨只有一百余里,东西两敌已同时对我形成巨大威胁。张国焘请大家发言,议题只有一个:怎么办?大家的意见很快达成一致:东、西、北三个方面都是敌人,红军已失去取胜的可能,唯有向南越过大别山主脉,转移到英山去,跳出敌包围圈,会合地方武装,再寻机歼敌。
张国焘同意,此时留给他做决策的回旋余地已那么小,他无法不同意。
东线敌人的进攻速度却慢了下来,原来王钧意在与敌中路军陈、卫纵队完成“合围”再开始行动。西线蒋伏生八十三师在汤家汇以西受到我红七十三师一部顽强阻击,前进不得。卫立煌赶到前沿,见北面的陈继承动作迟缓,不愿孤军冒进,且战且等。这些发生在敌人各部之间的小动作使处境危险的红军有了甩掉敌人南下英山的时间。9月14日深夜,东西两线红军同时撤出阵地,向南急行。15日清晨,卫立煌发现对面山头上的红军消失,立即意识到红军已转移,当即命令蒋伏生率部火速前进,占领汤家汇,向金家寨攻击前进。敌八十三师一路未遇到多少抵抗,就占领了兵力空虚的汤家汇和金家寨。当晚,卫立煌向蒋介石“报捷”。蒋介石大喜过望,不久亲自赶到金家寨,慰劳卫立煌的蒋伏生部。当然少不了第一夫人陪同。据说宋美龄下部队必长蒋氏官兵士气。蒋伏生部获奖金钱数万,白花花的银子当场发到官兵腰包,当晚可摆上桌子。蒋介石从不食言。以南京政府的名义将安徽六安、霍山、霍丘、河南固始、商城五县部分地区划出,以金家寨为中心,成立“立煌县”。
蒋介石同时授意蒋伏生大开杀戒。据金寨革命史记载:三个月内,蒋伏生仅在金家寨一地枪杀与活埋苏区干部、群众三千五百多人;古碑冲被处死活埋九百多人;南溪、竹畈、花园被杀害的群众和红军家属、伤病员三千多人;上楼房一次被屠杀一千二百多人;胭脂河坪被杀害一百多人,上万人被关进金家寨“集中营”,折磨而死不计其数,大批青年妇女被蹂躏、贩卖,仅白沙河梓树坪一带就有二千多青年妇女被国民党军队卖往外地。敌军所至,火光烛天,庐合成墟,田园荒芜,昔日人烟辐接的皖西苏区金家寨,竟成了一片没有人迹的坟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