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立煌占领金家寨之时,南下的红军主力翻山越岭,进至霍山西部燕子河。这里是鄂豫皖苏区新成立的五星县县治所在地,敌情稍缓,部队停下来稍做休息,等候派往英山的侦察员报告敌情。侦察员当夜就赶回来了,说英山县城已于9月13日被敌中路军第五纵队司令官上官云相占领,目前敌已由南向北组织起数道封锁线。这个情报非同寻常,表明红军一到英山,就将面临激烈战斗。上官云相是蒋介石手下的悍将,不会轻易让红军在英山得手。
鄂豫皖中央分局再次举行燕子河会议,研究行动方向。参加会议的只有张国焘、沈泽民、陈昌浩、徐向前、蔡申熙、方英和王平章。张国焘此时束手无策。而在分局内部,以沈泽民为首的鄂豫皖省委代表,则对四方面军相继放弃七里坪、新集和金家寨等苏区重地、不断转移躲避敌人,越来越孰不可忍。无论是对整个鄂豫皖苏区负全责的张国焘,还是鄂豫皖省委的领导人沈泽民,红四方面军领导者徐向前和陈昌浩,都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愿望:必须结束红军这种不断被动应敌的状态,从战略上恢复主动地位。不这样红军就可能在被动状态中越陷越深,完全失败。
燕子河会议大约开了三天。这是一次有关鄂豫皖苏区和红军未来命运的突然发生的重要会议,有许多重要问题需要思考,一些最重大的问题需要决断。会议进行期间,方面军总部接到报告,原部署在霍山、桐城一线的敌右路军第三纵队(敌三十二师),正向燕子河方面攻击前进。徐向前不得不退出会议,带五星县独立团对付这路敌人。他挑出一百多名精兵组织敢死队,由团长郭伦义率领,夜半出击,突然袭击驻在白莲洞的敌三十二师师部,将其副师长、参谋长以下数十人全部击毙,迫使敌人全部逃回霍山诸佛庵。这场战斗影响了会议的进行,却加剧了会场上的紧张气氛。
张国焘还是那句话:怎么办?徐向前、陈昌浩提出:即使有上官云相的四十七师在(敌五纵队的五十四师位于罗田),红军仍应继续南下英山,以我四方面军全部击敌一个师,获胜有较大把握。占领英山,我军即可获得一个立脚点,搞到粮食和其它军用品,使自己获得一个喘息的机会;其次,就目前的兵力对比论,红四方面军要打破“围剿”已十分困难,占领英山后,我军应坚决甩掉根据地这个包袱,干净利索地跳到外线,进军潜山、太湖,在更广大的战场上,在敌人的大后方作战,调动敌人出苏区,我再伺机打回根据地。这是一个经过深思的战略设想,肯定让张国焘想起了自己当年那个出潜太、攻安庆、威胁南京的计划。张国焘此时心乱如麻,他最初支持这个提议,深信红军留在根据地已不能打破“围剿”,那样就不如跳到外线,引敌人兵力出苏区,以后再瞅机会打回来。
沈泽民、王平章强烈反对徐向前、陈昌浩的意见。他们坚持自己一贯的主张,即红军的责任是保卫苏区,苏区离开红军将不复存在,红军离开苏区也将面临失去根据地支援的危险。目前红军还有数万人马,怎么就承认失败,置苏区人民于不顾,完全退出根据地呢?红军从新集退到金家寨,又从金家寨退到燕子河,一退再退,究竟要退到何处?沈泽民已完成了对自己和张国焘关系的重新认定:张国焘正在惊慌失措中放弃整个鄂豫皖苏区!这个老“右倾”就要断送这块无数先烈打出来的红色根据地!他绝对不能同意!沈泽民说,四方面军主力离开鄂豫边苏区已经错了,现敌中路军与敌右路军主力全部汇聚皖西,红军正应趁机拉回鄂豫边苏区,依靠老区群众,重整旗鼓,恢复失地才是,岂能一错再错?!
会场上出现了争执,军队和地方的领导人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各执己见,争论自然不会有什么结果。然后是久久的沉默。这时,一直默默无语到红二十五军军长蔡申熙说话:如红军跳到外线作战,东出潜、太不如西出平汉路,进至路西的应山、随县、枣阳一带,那里有党和红三军(即贺龙,关向应的部队),背靠桐柏山,地形条件好,苏区中央局9月13日的电报不是指示红三军向平汉路西展开活动,策应四方面军吗?这个建议显然与徐向前、陈昌浩建议有相似之处,只是跳到外线的方向不同。
张国焘还是保持沉默。现在该由他拍板啦。大家眼睁睁地望着他。他不仅是鄂豫皖中央分局的书记,鄂豫皖军委主席,还是中央代表。张国焘不骑马,他的唯一嗜好是坐“抬子”,据说许多重大决策都是坐在“抬子”上想出来的。现在等米下锅,要他拿主意,不可能让他坐在“抬子”上出去溜一圈。他清了清沙哑的嗓子,突然做出最后的决定:由郭述申和皖西独立第四师师长徐海东率少部兵力和地方武装,在皖西和潜、太地区扰敌后路,牵制敌人,红军主力先取英山,再向黄麻苏区回师!
徐向前目瞪口呆。他望了望陈昌浩,陈昌浩也望了望他,他们又一起望了望蔡申熙。蔡申熙也以同样的诧异的目光望着张国焘。潜意识中的流露是:这个老板怎么搞的。张国焘没有怎么搞,他也用同样的目光望着沈泽民和王平章,其意是说他几乎完全接受了他们的建议而否定了别人(包括自己)的建议。沈泽民和王平章也以同样的目光回答了他,甚表满意。也许有人猜出了张国焘改变初衷的原因,但没有琢磨透他这个人。但无论如何,决定做出了就要行动,蒋军已不让红军继续在燕子河这块美好水土呆下去了。
燕子河会议是历史给予张国焘的最后机会。就会上出现的几种建议而言,无论东出潜、太还是西出平汉路,都比取英山后回师黄麻更有想象力,红军也能得到更大的战略上的主动,但作出决定时张国焘显然受到了另外一种意识的影响:跳到外线去的另一种结果就是拥有四万平方公里、三百五十余万人口、二十六个县级政权的鄂豫皖苏区的全部沦陷,就是承认四次反“围剿”彻底失败,沈泽民提醒过他,他必然要就此“重大失败”向中央负责;无论是全部放弃苏区还是红四方面军跳到外线作战,都是大事,他必须向中央请示,中央没批准之前,他不能贸然行动;张国焘可能还想到了,哪怕他只是提出这样一个报告,他在中央的“形象”就将完结,临时中央负责人(那批“新进”)不但不会同情他,还会因此追究他的责任,而他那个“老右倾”的历史包袱又将使他经受不住这样的追究。反过来想,沈泽民的分析也不是没有道理,眼下敌重兵齐聚皖西,黄麻地区兵力空虚,红军突然回师,说不定真有可能扭转败局!张国焘四面楚歌,忽然意识到不能就这样承认失败,这不仅是鄂豫皖苏区党和红军的失败,也是他个人的失败!部队出发之前,他以国焘、昌浩、向前的名义给江西中央苏区发了电报,一点不讲四方面军的险恶处境:
敌以重兵分路合进,我军已安然退出汤家汇、金家寨,现集结于燕子河、西界岭一带。英山敌正向西界岭开进,我军正准备消灭之……9月29日,红四方面军主力由燕子河翻越西界岭,过王显庙,直下英山。英山之敌早于红军到达前深沟高垒,依托坚固工事设防。红军行至古桥铺,无隙可乘。考虑到部队大大下降的作战能力,徐向前不同意硬攻。10月初,没有在英山取得计划内的胜利的红军就地分为两路,张国焘、蔡申熙带红二十五军及分局机关为一路,徐向前和陈昌浩带方面军总部和红四军为一路,西走罗田,转走新洲,重新会合,折向西北,于10月8日上午返回黄安高桥、河口地区。行军途中,大约接到了中央追问四方面军位置和行动计划的电报,张国焘又向苏区中央局发出电报一份,再次隐瞒了鄂豫皖红军的实际处境:
我四方面军由西界岭急行向西、经英山、罗田境攻克团陂、新洲、李家集、抄敌后方,获军用品甚多,武汉震动。现决返黄安、麻城苏区。敌谣言甚多,鼓吹他们如何如何胜利,我们如何如何失败。实则我主力军从未打过败仗,而且我四方面军经过此次锻炼,战斗力更为坚强,击败帝国主义国民党四次“围剿”可有完全把握。
红军西移的消息很快为敌人获悉,蒋介石急命敌中路军卫、陈纵队掉头向西紧紧尾追上来。在黄麻老区,蒋介石也为红军准备了新的对手。胡宗南第一师、夏斗寅第十三师,急急从武汉调来的敌中路军预备队俞济时八十八师,已由平汉路向东,进击黄麻。胡宗南、俞济时也都是黄埔一期生,胡是蒋介石“十三太保”的首领,第一师原系蒋的侍卫队,所谓精锐中的精锐。俞济时浙江奉化人,真正蒋介石的同乡,曾做过蒋的贴身侍卫、侍卫大队长、警卫团长,是蒋心腹中的心腹,他率领的八十八师亦被情称为蒋的“御林军”。另外,黄杰第二师也在补充后卷土重来,要雪七里坪大败之耻。红四方面军回师黄麻,迎头遭遇的就是这四支劲旅。张国焘燕子河会议上做出的决定,至此才显出它的可怕:它让本已有机会跳出包围圈的红四方面军,再入重围!
分道扬镳路漫漫,残阳如血。负重伤后随军转移的红四方面军参谋长陈赓、原红七十三师师长刘英奉命化装离队,分头绕道郑州和武汉去上海养伤。刘英却在武汉被敌逮捕,惨遭杀害,终年三十岁。陈赓向北,历尽艰险经郑州安抵上海。在冯雪峰等陪同下两次见到鲁迅,他讲到鄂豫皖军事形势时,还为鲁迅画了一张草图。鲁迅为红军精神所感动,当场吟出着名诗句: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发春华!
黄安县,乌鸦阵阵。10月8日上午,红十师、十二师刚到河口以东,便同敌胡宗南第一师、俞济时八十八师遭遇。下午,红二十五军也在冯寿二与敌十三师遭遇。
红军转回之时,便是与敌血战之日。徐向前别无选择,立即指挥红十、十二师向胡宗南、俞济时两部大举反击,蔡申熙则指挥红二十五军(这时还有红七十三、七十五师)向夏斗寅部展开攻击。两军相逢勇者胜,两路红军突遭阻击,明白自己再入险境,人人以有敌无我的英雄气概杀向敌群,胡宗南的先头团、俞济时的先头旅尚未完全展开,即在红军潮水般的攻击下向后溃逃。红军一战歼敌两千,缴枪一千余支。红军方面的损失也许更大,红十师政委甘济时中弹牺牲。红二十五军军长蔡申熙胸部负重伤。四方面军再入重围之始,便折了两员大将。
天公也似乎在为红军哭泣,自敌我在黄麻老区土地上再摆战场,那雨就一直下个不停。两军脱离接触后徐向前令全军北移黄柴皈,避开敌四个主力师的合围。转移途中,徐向前在红二十五军的队伍里看到了躺在担架上的蔡申熙。红军医疗条件极差,止痛药也没有一点,蔡申熙被腹部的伤口疼得满头大汗,只能咬紧牙关。实在受不了时,他要求身边的同志为他补一枪。徐向前走上去安慰他,这位黄埔一期生,1924年入党的老党员,红十五军的创造者,反而忍住巨大痛苦,用恳切的目光望着自己的同窗和战友,断断续续地嘱咐说:“去吧,你去照管部队,不要管我。”
敌第一师和八十八师正全速向我军逼来,红军后尾已能听到激烈的枪声。徐向前强忍泪水,要蔡申熙一定忍住,到了宿营地,会有办法的。蔡申熙眨了眨眼睛,表示他知道了。两人就此分手,同时也是永诀。当天夜里,蔡申熙伤口流血不止而死,年仅二十六岁。第二天清晨,徐向前正就着一碗冷水,啃一块干粮,有人报告说蔡军长牺牲了。徐向前一口干粮堵在喉咙里,“哇”地一声呕出来,顺手将干粮和水碗扔了好远,一个人跑到屋后僻静的地方,忘记了自己是总指挥,呜呜地大哭了一场。
10月10日,红军在黄柴畈停下来。这是一个不大的山村,有几颗古老的苍松,还有银杏树和竹林。黄杰第二师跟随而至,旷继勋奉命率红七十三师就地阻击。七里坪大败之后,黄杰深以为耻,要报一箭之仇,命令部队不惜一切代价向红军阻击线发起集团冲锋,此刻他要的已不是胜利,而是厮杀,不停地厮杀。该师副师长柏天民亲到前线督阵,看到畏缩不前的军官和士兵,立即枪毙。两军从上午血战至黄昏,旷继勋也打红了眼睛,见敌势少挫,率领一支敢死队扑向敌阵。敌军大溃,柏天民措手不及,被乱枪击毙。红军歼敌近千名,自己同样伤亡惨重。有此一败,黄杰被迫停止进攻,等待胡宗南和俞济时部向黄柴畈靠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