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以前,小定根据养父的理解,一直以为自己有一个叫“平平”的哥哥。后来,从周月林提供的材料中,才知道应该是一个姐姐。与父亲团聚后,后者得到证实。父亲告诉他说:“你还有一个比你大三岁的姐姐,名叫‘叶坪’,现在仍然下落不明。”
父亲告诉他,叶坪于1931年12月30日出生在当时苏区中央机关所在地——瑞金的叶坪,即当年召开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的大祠堂旁边的一间屋子里。为了纪念这个地方,就给女儿取名“叶坪”。
1934年10月,叶坪还未满3岁,当父亲的就随红军主力从瑞金出发,开始了长征。母亲因怀着小定,临近分娩,留了下来,托养叶坪的事由她一手安排。从此,他与妻女失去了一切联系。
现在,找到了儿子,更勾起他对仍然下落不明的女儿的怀想。他将这一切告诉小定后,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从1937年开始找叶坪,至今还没有找到。现在看来是无望了。”
他对小定回忆起他数十年来寻找叶坪的过程——
当年我与义贞分手时匆匆商定的安置叶坪的办法是:将叶坪交给卫生材料厂的一位管理员——一位因病回家的男同志,请他把叶坪带到瑞金以外的乡村寄养。但我不知道这位男同志的姓名和家庭地址,只知道叶坪称其为“好妈妈”。
后来,义贞是否确实把叶坪交给“好妈妈”了呢,还是有其他变故,托给另外什么人了——这一切我毫无所知。
1937年,我在南京。义贞的大哥唐义精前来看我,并带来一位名叫罗高的人寄自江西瑞金武阳围的信。从信中得知,罗高受托正带着刘伯坚同志的儿子豹儿(刘豹生),寄住在武阳围的船夫赖宏达家。信中还告知一个令人欣喜的消息:“好妈妈”带着叶坪,也在赖宏达家!
太好了,事情果然如事后商定的那样,叶坪正由“好妈妈”带在身边。
我当时分析:为什么这封信由罗高来写?可能是因为“好妈妈”不会写字,但记得唐家的地址(这个地址是学校,好记),罗高又在什么地方看见过我的名字,知道我还在,故写信给义贞的大哥转我。
我因为要赶赴抗日前线,便委托唐义精寻找叶坪。我当时正分得父亲的一笔遗产,我将遗产的一部分捐献给了党组织,留下一些钱交给唐义精,做为寻找叶坪之用。
唐义精立即前往江西。到了南昌后,却因局势紧张,无法继续前往赣南,只好返回。回来后,他用通信的方式与瑞金方面取得了联系,那边果然说有叶坪在。于是义精将钱寄了去,希望那边能设法将叶坪带到武昌。然而,后来得到的却是一张照片——一个身穿国民党军装的30多岁的男人的照片。
这是一场骗局。这场骗局是怎样设计的,是谁设计的,到现在仍然是一个谜。
后来,唐家发生了很大的变故,也就无力寻找叶坪了。
贺怡同志(毛泽覃的夫人)在延安告诉我:她在江西时,亦悉叶坪住在离会昌县白鹅五华里处,由其“好妈妈”带着,后来又迁至赣县的江口。贺怡曾设法将叶坪带出,结果未成。
虽然有这些消息,但由于当时条件所限,加上事务繁忙,无法进行寻找。
1946年7月,在延安,我重温记有贺怡同志提供情况的日记,又一次勾起我寻找女儿的念头。我想到李德全办的一个战时妇孺保育救济机构。或许,可以通过这个机构想想办法。
我立即动笔写下一封信,寄给身在南京中共办事处的邓颖超同志。在信中,我谈了义贞牺牲的情况和叶坪的消息,我写道:“我想请你拜托李德全先生经过她的战时妇孺保育救济机关(属于全国慰劳总会的,据说今年八月将解散)去寻找。此孩已十六岁,又是女的,再找不回,便不知成什么东西了。如能找到叶坪,豹儿亦可找回,说不定还有几个别的孩子在一起(据说陈正人的孩子还在),也可以一起回来,免受暴政、灾荒之苦。”
邓颖超同志接到我的信时,蒋介石发动的内战已经打响,那个战时妇孺保育救济机关不复存在,也就没法托它寻找叶坪和其他孩子了。但几年来邓颖超同志仍然惦记着这件事,并一直保存着那封信。全国面临解放之际,她还想到寻找叶坪一事,并特意给我回了一信。
定一同志:
你给我的一封信,辗转移携,终于带到北平来,现送还你。对于寻找叶坪不是没有意义的。在现时和今后寻到叶坪的可能更大了。热望她能够回来。
邓颖超
五、十五
1949年,全国解放后,我委人前往赣南一带寻找叶坪,但是没有结果。
就这样,40多年的寻找毫无着落。
小定听着74岁的父亲沉重地叙述这一切,自己的心也空落落的。啊,姐姐,我们来到这个世上,原本是一根藤上的两颗苦瓜。而今我终于见到父亲了,可是姐姐你在哪里呢?
小定不甘失望,根据父亲提供的关于瑞金武阳围赖宏达这一线索,再次通过组织向瑞金县公安局联系,请求帮忙查找叶坪的下落。
瑞金县公安局做了认真的调查后,复函告知:赖宏达,苏区时有五十岁左右,撑船为生,专门走瑞金、于都、赣州、南昌一带。赖宏达早在解放前就死了。他生前虽接应过刘伯坚同志的儿子豹儿,但无人知道他是否接应过一个女孩子,或许因为这女孩在他船上停留的时间很短。而当时四地水路上有瑞金船帮、于都船帮、赣州船帮等,即使那女孩还在世,也不知经哪个船帮带到哪里去了。
又一次失望!至此,瑞金方面的线索中断,再也没有继续寻找的去处了。
1981年12月,小定去北京看望父亲,怀着失望的心绪汇报了这一调查结果。
老人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神情显得分外沉重。然后对小定说:
“你母亲壮烈牺牲,可歌可泣!要把她短暂却光辉的一生所走过的历程写下来,作为对烈士的永久纪念,在我,也了却一个心愿。我已经75岁了,叶坪未找回,是我这一生的一件大憾事。现在,也应该向九泉之下的义贞做一番交待了。”
在老人的面前,摆下了一台录音机。磁带盘缓缓旋转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老人一边回忆,一边叙述起来……
老人深沉缓重的忆述,变成了饱含深情的悼文。
它就是我在6年后读到的《关于唐义贞烈士的回忆》。
这篇文章最初发表在《江汉论坛》1982年第6期,后作了修改又收入《风展红旗》。
当初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篇文章的发表,会使事情出现新的转机。
6年后的1987年10月,小定在长汀惊喜地收到父亲的来信,和一起转寄的我写给老人的信。
我的信是7月份写的,老人当时不在北京,已去了东北。他9月底或10月初才回到北京,才看到我的信。看信后,老人立即做出了安排。
老人给小定寄去的,还有一封他写给江西省人民政府的信。他叮嘱小定携此信前往江西,面呈江西省政府,并协同江西省政府,调查我的母亲是否就是叶坪。
老人给江西省政府的信全文如下:
江西省人民政府:
1934年红军长征时,我和我的亡妻唐义贞烈士,托人把3岁的女儿叶坪,寄养在于都船户赖宏达处。抗日战争时和解放之后,虽多次找寻过,没有找到。
今年接到赖章盛来信,说他的母亲就是我的女儿。我已年迈,要我的大儿子陆范家定去核实。陆范家定是1934年红军长征出发后生的,53岁,现在福建长汀县民政局工作。
为了核实,必须请省人民政府代为调查。由于当时的证人都已逝世,女儿3岁不识字,也不能记忆,调查起来必定极其困难。但此外再无别的办法,只得麻烦省府。多谢,多谢!
其余一切,由陆范家定告诉。望与他接洽,这封信亦由他转上。
我现住北京。八十一岁,不能管事了。
专致敬礼!
陆定一
1987.10.5
小定来到了江西,并于11月1日随同省、地、县、乡联合调查组来到了我的家乡。
当小定第一眼见到从菜园里回来的母亲时,便心跳不已:眼前的脸容,活脱脱酷似父亲的形貌。她真是自己的姐姐、自己的亲姐姐呀!
小定多想喊一声“姐姐,亲姐姐”呀!可是不能。相见,还不能相认,一切还待进一步核实。欲言还休,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骨肉同胞,50多年来,第一次相见呀……
我的祖母已于1975年去世,当时知道情况的许多老人也去世了,但还有几位健在的老人向调查组做了关于我母亲的来历的证明。
小定还在调查人员与母亲的对话中,捕捉到几个细微却关键的情节。
——当年,你是怎样称呼张德万的呢?
——听我养母说,我叫她“妈妈”。
“妈妈”!小定心里一动:父亲不是说过,叶坪是托交给了她称其为“好妈妈”的人么?这个情况只有父亲知道,而她,竟也称一个男性为“妈妈”,这不会是偶然的巧合吧?
——张德万是个男同志,你为什么称他为“妈妈”?
——不知道。
后来,正是这个关键性细节,使得陆定一老人对我母亲是否就是他的女儿叶坪做出了肯定性判断:“‘不知道’那就对了,那时叶坪才3岁,能知道什么呢?‘妈妈’那也对了,她连‘好’字也忘了。反之,如果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那就不可能是3岁就离散了的叶坪了。至于小时候她为什么称张德万为‘好妈妈’,其原因只有我知道,天下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了。”
同时小定还注意到另一个细节。我母亲谈到当时带来的物件时,提到有一双象牙筷子,但后来丢失了。小定找到父亲后,曾去过母亲的家乡武昌,从母亲兄妹们的子女那里知道,母亲八兄妹,每人都有一双象牙筷子,那是老父母送给他们的传家宝。母亲的那双,莫非传到这里来了?
为了进一步扩大线索,小定和调查组一行又来到了吉安县云楼乡芦下村。这里,便是张德万的家乡。
他们了解到:张德万兄弟三人,都参加过红军,其中老二张德清牺牲在战场上。张德万是老大,没有后代。老三张德明的儿子张永济提供:他的伯伯张德万确实在红军卫生部门工作过,从部队回到家乡后,没几年就病逝了。生前他告诉过家人,在于都县禾丰,他寄养了战友的一个女孩。
后来小定听父亲回忆说:“张德万就是‘好妈妈’。虽然以前未记得他的姓名,但知道他是义贞卫生材料厂的管理员。因义贞是一厂之长,工作忙,张经常帮助照顾孩子,对叶坪十分好。孩子小,除‘爸爸’、‘妈妈’外,其他称呼不会叫,义贞就让孩子称张为‘好妈妈’。张德万是一个非常好的同志,十分喜欢叶坪,他因病未能参加长征,加之他正直、忠厚、热心、靠得住,故义贞将叶坪托交给他。张德万这个好同志,我们要永远纪念他。”
至此,历史的谜,笼罩了半个世纪的骨肉之谜,可以揭开了!
5
调查组来到我们家乡,调查完之后就走了,他们调查的结论如何,当时我们并不知道,上述情况也是后来告诉我们的。所以,我们全家面临的依然是等待。
等待了近一个月后,才接到于都县政府的通知,要我们全家于11月28日赶到县城。
我们下榻在县民政局招待所。
傍晚,一辆标有“江西省政府接待处”字样的中巴开进了招待所的大门。
我们房间的门被打开了。小定和省公安厅、省民政厅的两同志出现在我们面前。
小定急切地走到母亲面前,握住了她的手,嘴唇颤抖着,半晌才说出声来:
“姐姐!”
小定随同调查组来过又离开后,母亲知道了他的身份,现在也明了我们一家被通知到县城来意味着什么。可这声“姐姐”,却还是使她感到十分突然。50多年来盼望见到亲人的梦,在这一声呼唤中变成现实,对此她仿佛不敢相信。
然而一切都是真的。这位握着自己的手,站在自己身边的人真是自己的同胞弟弟,他继续说下去的话也是真的。
“姐姐,我们是来接您和全家去与父亲见面的。父亲已经从北京来到南昌,他等待着与大家团聚!”
53年来所盼望、所梦想的,真的就要实现了!
母亲似乎承受不了这巨大幸福的来临,她将头轻轻地靠在弟弟的肩上,心中悲喜交集,眼泪脱眶而出,半天说不出话来。
“姐姐,这是大好事呀,我们大家的喜事!父亲、您、我,多少年来的夙愿啊……”小定扶着母亲,口中劝说着,自己眼睛里也是泪花闪闪。
这一对同胞姐弟,第一次这样依偎在一起。
他们的头发都是白的。
第二天,我们前往南昌。
于都到南昌,四百多公里路程。当我们的车子进入南昌市区时,已是夜色朦胧。
这里已经下了一场初雪。披上薄薄雪衣的夜晚街市,行人稀少,在朦胧的街灯映照下,显得素洁幽雅,有一种童话世界的氛围,也给人迷离入梦的感觉。
车子进入滨江招待所的大门,在花圃中的甬道上缓缓行驶了一会儿,停住了。
我们下了车。周遭一片幽静。虽说是冬天了,这里依然是树木葱茏。几座不高的楼房间隔有致地座落在绿荫丛中,亮着的窗子投出的灯光,融融地映在绿树梢上,又穿过浓枝茂叶的缝隙,星星点点地洒漏在苗圃和甬道上。
自从车子进入市区,母亲就没说一句话。她下车后,便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棵圆柏前,环顾着四周。此刻,她仍然有一种迷离入梦的感觉:这些绿树,这些楼房,这里的一切都那么陌生。怎么会来到这里,这是什么地方……此刻,父亲真的就在这里的某幢楼房、在某个亮灯的房间里等待着自己吗?
“姐姐!姐姐!”小定上前唤她。
她终于醒悟过来,转过身,一把抓住小定的胳膊,急促地说:“爸爸呢?爸爸在哪里?我要见爸爸!”
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她做过无数的梦,梦里常常有这样的情形:她要见到父亲了,千真万确要见到父亲了,但最后却醒了过来,只有泪水濡湿枕头……此刻,她害怕这又是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