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母亲姓唐,是由一位50多岁的老婶子陪同到圭田来的。老婶子龙岩人氏,你母亲称她为嫂嫂。她们住在我们家,第二天,你母亲就生下你。生下你的第三天,我从汀西县保卫局驻地回到圭田乡苏维埃政府执行公务。你母亲一见我回来,知道我就是范其标后,便告诉我她生了个男孩,并说打算把孩子送给我。当时我听了感到很突然,也为难哩——没奶水怎么带孩子?就建议她找一个有奶的人家托养。她听后流了泪,然后用很坚定的口气说:孩子只能给你们夫妇,不能给其他人。没奶可以请奶妈。看她信得过,我们就答应下来了。因而你出生的第四天,你母亲就将你抱给我们请奶妈抚养,并给我们写了张字条,是用中文和外文两种文字写下的她湖北老家的地址,说以后可以写信联系。这张字条后来藏来藏去弄丢了。我们不识字,不知道写的是什么地址,只记得个大地方——湖北武昌。收养你的第二天,我要返回保卫局。天气冷,她将一条布毯用一个布包裹包好送给我卸寒。你母亲坐月子期间常常流着泪对我们说:她还有一个三岁的孩子平平,在瑞金沙洲坝时送人了。她总是念叨:‘我也舍不得平平呀!’你刚满月,局势就紧张了,白匪已逼近圭田,你母亲就由圭田乡苏维埃派人送走了。一个月后,陪同她来的那位老婶子又来过一次,说:‘我年老了,受不了奔波,要回家去。孩子他母亲叫我顺便来看看孩子。她跟队伍走了。’她住了一宿,第二天带了些干粮走了。从此,你母亲和老婶子都无任何信息。”
(后查明这位老婶子乃邓子恢的母亲杨老太太。)
范其标还总以为小定还有一个哥哥叫“平平”,因为小定母亲说了句“还有一个孩子平平”,在汀州客家方言中,“子”便是“儿子”。因此长期来,小定也以为在他前面还有一个哥哥。
范其标还为小定找出了当年他生母的遗物:一条布毯,一个布包裹,一个铜脸盆。
物在人去,见物更思亲——生我养我的亲人哟,你们在哪里?茫茫人海,何处才能觅得你们的踪影呢?
小定常常对着亲人的遗物怔怔地出神,想从中感受到一点亲人的气息,但触发起的却是那无法言说的痛苦。
他也曾给湖北方面去信,但无任何线索。
有一日,小定又翻出了那个布包裹。他惊异地发现,在这个蓝色布包裹上,有着隐隐约约的字迹。他仔细辨认,但看不清晰。
若能看清这些文字,或许它能提供些什么,甚至是极为重要的线索。
养父告诉他,这个布包裹原来是白色的,上面确有毛笔写的字,他们不识字,却怕这些字会暴露什么,被白匪发现引起麻烦,便把它染成蓝色,将字迹掩盖了。
怎样才能使文字重新显现呢?小定四处求教,直到1959年初,小定在县公安局协助工作,治安股的一位同志启发说:不妨将布包裹浸在漂白粉液中,褪去蓝色,字迹就可能显现出来。
他这样做了。果然,他惊喜地见到这样几行竖写的毛笔字:
送胜利县平安区琵琶龙乡卫生材料厂
唐一真同志收
内有衣料两件
重一斤半一九三三、五、六号
上面还有一个邮戳,但已模糊不清了。
“唐一真”,莫非这就是母亲的名字?显然,这块布包裹是由另一个人寄给母亲的。寄包裹的人是谁呢,是否就是那不知姓名的父亲呢?胜利县在什么地方?查遍中国地图,也不见有“胜利县”呀。(后来才知道那是苏区时设置的一个县,在现在的于都县境内的银坑乡一带。)
根据这些线索,小定开始了漫长的寻找亲人的过程。
自1959年3月至1962年4月间,小定先后分别函询江西省瑞金县公安局和县人民委员会、邮电局、中华人民共和国内务部、湖北武汉市公安局、福建省人民委员会、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福建省军区政治部等单位,也曾写信给张鼎承等许多老同志,请求帮助查找父母的情况和下落,但都查无结果。
1962年6月,中共龙岩地委工交部副部长游荣长同志(曾任福建省苏维埃土地部部长)回长汀休养,期间曾到长汀县委工交部了解工作情况。当时小定在该部工作,交谈中说起他的身世。游荣长回忆起苏区时的一些情形,便向小定介绍了李坚真、张亮、周月林等人,说她们可能知道唐一真的情况。但当时只知道李坚真在中共广东省委任纪检书记,而对张亮和周月林二人却不知其下落。
该年7月,小定写信给李坚真。9月下旬,公安部十三局和福建省公安厅三位同志来到长汀,在长汀县公安局的配合下,对小定的身世情况进行了为期一周的详细调查。
10月24日,小定终于收到李坚真的复信。信的全文如下:
家定同志:
告诉你一个可喜的消息:自接到你七月一日的信以后,经我仔细回忆和发信了解,现已替你找到了生父,他就是中央宣传部部长陆定一同志。现在你可以直接与他联系。祝贺你们亲骨肉团聚!以后有机会时到广州来玩吧。
李坚真
六二年十月十六日
小定读着信,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啊,难道几十年来盼望找到亲人的梦想就要实现了?小定将这短短的函信读了一遍又一遍,他的心在狂跳,血在沸腾,激动之情,难以言表。他不能自已,泪水脱眶而出,流呀流呀,打湿了信笺。
当日下午二时,小定拍了一份电报:
中共中央宣传部陆定一:
24日获悉李坚真函示,实感喜悦,盼速赐示。
之后,他心潮难平,急切地盼望着北京的消息。
事情却突然起了变化。10月26日小定收到李坚真的第二封信,信的内容大意是:土地革命时期丢下子女的人很多,情况复杂,不能着急,以防搞错。并表示:只要你的亲生父母还在世,一定帮你找到。她还勉励他安心工作。
这封信,犹如一盆冷水泼在小定灼热的心田,仿佛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这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呢?
1963年2月26日,福建省公安厅的两位同志再次抵汀,又对小定的身世进行反复的调查了解,直到3月13日才离开长汀,并将小定生母留下的布毯、布包裹、铜脸盆、旧衣帽等物件全部带走了,连李坚真写给他的两封信也一并拿走了。不久,这些物件由县公安局的同志交还给小定,并转告说:上面来了电话,叫你安心工作,革命大家庭哪里都一样,不要写信再找了。
又是一瓢当头冷水!
但小定并不死心,即使因为某种障碍,父子难以相认,也要明白个真情实底,特别是母亲的身世和下落。
1964年1月,小定获悉瞿秋白的夫人杨之华同志要来长汀。小定因下乡不能与她相见,就留下一封信托人转交给她。他在信中请求杨之华通过有关部门了解周月林的下落和母亲唐一真的情况。时至1966年3月,杨之华复信告知周月林的下落——在北京的某监狱服刑(后释放,享受老干部待遇),并简单介绍了托法院提审周月林所获得的一些关于唐一真的情况。此后,小定又分别写信给公安部和北京市公安局,请求进一步提审周月林了解母亲唐一真的详细情况。后公安部给小定回信,并寄来了周月林的笔供和口供材料,终于了解到许多情况。
周月林回忆说:她是在苏联留学期间认识唐义贞(即唐一真)的。唐义贞与陆定一在苏联结婚。后来,在苏区期间,周月林在卫生材料厂同唐义贞住了一晚,见到了她三岁左右的女孩儿,女孩像唐义贞。这个女孩在长征前夕动员时交给一位江西籍的勤务员带离了瑞金。唐义贞从瑞金转移到长汀,在四都的一个山里生下一个男孩子。周月林去看了她,见到了男孩,黑黑的,很像陆定一,后送给房东抚养。周月林还证实唐义贞是1935年在福建龙岩地区被捕后下落不明的。
小定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因为从周月林的回忆提供的情况来看,母亲是被捕后下落不明的,很可能不在人世了,不然她是不会到现在还没来找亲儿子的。沉痛之余,小定还想进一步了解母亲是何地人氏、怎样牺牲的,以及胞姐的下落如何。母亲是为革命而死的,也应该追认为革命烈士。为此,他又一次写信给内务部优抚局,将周月林提供的情况做了汇报,并提出了上述要求。
然而,个人的命运是同国家、民族的命运连结在一起的。就在这期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可能是自己生父的陆定一被当做反党集团的成员,遭受批判和迫害。之后,“文革”动乱愈演愈烈,寻找工作被中断十余年。
“文革”结束后的1978年,中央为陆定一平了反,才有了寻找和继续联系的可能性。李坚真和其他几位知情的老同志,以及长汀县委的领导同志,都建议小定直接写信给陆定一同志,或去北京直接找他。但小定还是决定通过组织联系,并于1979年4月30日给当时担任中共中央组织部部长的胡耀邦同志写了一信,希望取得他的帮助。小定还与童小鹏同志取得了联系。7月下旬,小定动身经武汉前往北京。
8月7日抵达北京,9日上午小定与县里的两位同志来到童小鹏同志家中。童小鹏、紫非夫妇热情接待了他们。小定将寻找亲人的经过及有关情况和这次来京的目的向童小鹏同志作了汇报。童小鹏同志满腔热忱,表示由他来与陆定一同志直接联系。小定将胡耀邦同志的信的抄件、周月林的证明材料翻印件和母亲的遗物——布包裹交给了童小鹏。
11日,童小鹏电话通知小定他们第二天去他家里。
12日9时小定他们来到童小鹏家。童小鹏夫妇招呼他们坐下看电视。小定的心情却难以平静,想尽快知道联系的情况。过了会儿,童小鹏说:“前两天打电话给陆老,都不在,昨天才找到他。你的信和材料及布包裹交给他了。陆老说,包裹布上的字可能是他写的,不是他写的也是他寄的包裹。今天上午陆老会来这里,与你见面。”
啊,见面……小定心潮涌动:自己由母亲怀着的时候就与父亲分离了,从出生到现在已44岁了,却从未见过父亲的面。要是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能证实,那会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啊!
小定等待着,表面上很平静,内心却像沸腾的大海……
11时半左右,陆老终于来了。屋里的人都站了起来,迎接他的到来。他满头银发,精神矍铄,灼灼目光将屋里的人环视一遍,最后停留在小定的身上,注视着……屋子里静得出奇,小定的感觉中,空气凝固了,时间凝固了,甚至觉得心也停止了跳动。突然,老人朝着他跨前几步,在他面前站定,伸了双手捉住他的双臂,又猛地一拍他的肩膀,开口说:“这个就是了!这个就是我的儿子,那个流浪汉……呵呵,连头发都白了呀,流浪汉!”
那一刻,仿佛有一股巨大的激浪冲击着小定的心房,他的周身都在震颤。他紧紧握住老人的手,千言百语在心中涌动,但他只喊了声“爸爸”,喉咙便哽咽住了,泪水禁不住脱眶而出……
这是一位父亲与他44岁的儿子的第一次相见!
来之不易的第一次啊!
1980年9月,陆老请范其标、陈聪秀妹夫妇及其全家到福州团聚。陆老紧紧握住范其标夫妇的手,深情地说:“感谢你们,感谢老区人民!你们在那样艰难的岁月里收养并哺育了孩子,这不是可以仅仅用‘患难之交’来形容的——那是真正的生死之交呀!你们是孩子的再生父母。”
范其标提出要将小定的姓改回陆姓。范其标以前根据唐义贞所起的“小定”中用了个“定”字,再按范家的辈份排,属“家”字辈,故给小定起名为“范家定”。现在,真实的身世弄清楚了,应该将姓改正过来。
陆老没有同意,他提出,要改就改成姓“陆范”,就叫“陆范家定”。因为唐义贞烈士当年说过,孩子是陆家的人,也是范家的人,两家都有份。他还说:“陆范”这个新姓,我看是很好的,这是工农团结的姓,双方有利的姓,也是纪念唐义贞烈士的姓,希望今后代代用下去!
对陆老的这个提议,大家欣然同意。
“陆范”——中华民族的百家姓里平添了一个新的复姓。这是错综而又悲壮的历史孕育出来的新姓。后来,山西省临猗县的两位同志编篡了一本《神州姓氏考》,把“陆范”这个新姓收入了该书中,还用专文介绍了这个新姓产生的由来——这一悲欢离合的“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