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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们一家家地走,一家住上一天,一直把分散居住在武汉三镇的九个家庭都走了个遍。每到一家,都有喜亦有悲,喜的是数十年的心愿终于实现,相会的气氛分外热烈;悲的是回忆起往事,都“心绪万端,不堪回首”,禁不住流下伤心的泪水。大家的心胸,一次次掀起情感的波澜……

我还有一个很深的印象是,唐家的亲人们,都是一些忠厚、善良、朴实的人。

忠厚、善良、朴实,这正是唐家的家风!

唐宅逵夫妇陪同我们的全程,为我们引路。唐宅逵已退休,他在1949年武汉解放前夕就跟邻居叫陈皮匠的地下党员从事革命活动。解放后便参了军,并入朝参战,回国后在福建前线防守。复员后到解放军测绘学院学习。退休前是一所中学的校长。

唐宅芬也已退休。她自幼聪明伶俐,泼辣能干,有唐家女孩那种天生的爽快作风。解放后考上军政大学,又上过电力学院,为了新中国的电力事业,她足迹遍及塞外高原、甘肃戈壁、新疆沙漠,架线施工爬电线杆子,男子汉怕干的活她也大包大揽。

我们在唐宅华姨妈家的时候,到她所在的中南理工大学校园里游览,她对别人介绍说:这是我们来自远方的亲人。她比哥哥姐姐们幸运的是赶上了太平盛世,从小学到大学一直读了下来。唐家专养一些主意大的女孩,或许是她生活在长江边上,“听惯了船工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大学她读的是华中理工大学船舶系。唐家也专招一些朴实正直的好女婿,她的夫君张忠杰,从一个憨厚善良的北方小伙成长为这所学校的船舶专家。因都在高等学校工作,我与他谈论最多的话题是高教改革、教学与科研等等。宅华姨妈在外拳打脚踢,为船舶情报事业立下汗马功劳;在内相夫教子,俨然一位舵把子,把儿子张楠调教到美国攻读博士学位去了。

唐宅凯舅舅带我逛街市,热情地给我介绍武汉的变迁,特别是关于那些老建筑,发生在它们之中的故事、历史的沿革。他对这些十分熟悉,侃侃而谈,如数家珍。我从一些人的回忆里知道,他在幼时表现出极好的绘画秉赋,然他后来却进了武汉大学学物理,现在是中学的物理教师。唐家人直来直去的脾性令他在青年时期遭受挫折:五七年反右,一位教授被打成右派,他不平,替教授说了话,被划为“右倾学生”,毕业后发配到穷困山区中学教书。老丈人去世,他请不起人,只好自己推了木板车葬了老人。八十年代那位右派教授平了反,他去探望,老教授却记不起他了。有人为此不平,他坦然一笑处之。想当年叫他不讲话,是不可能的。

在唐小禾舅舅家中,我们看到,尽管空间显得较小,但家居布置却充满艺术情调。那时他们还住在美术院,据说很快要搬到美术学院的新居室去。唐小禾与程犁,既是夫妻,又是绘画创作上的最佳搭档。他们共同创作了诸多油画和壁画精品,在国内外都有极高的声誉。在他们家中,我们看了他们的摄影集,那是他们应邀赴埃及完成开罗国际会议中心壁画《埃及七千年文明史》、《地久天长》,并游历欧亚非诸国时拍的。这些照片,让我们领略了异国风光。小禾舅舅还送我一本他著的《重返埃及》,该书记录了他游历上述国家,特别是观览这些国家的艺术和历史的遗迹时的见闻和思考。

母亲带了一些她亲手纳的具有各式图案的鞋垫送给大家,程犁舅妈对这具有客家民间风格的手工制品极为欣赏,赞叹不已,连连说:这怎么舍得穿在脚下!——她把它们贴在了客厅的墙上。

我们还在唐宅逵夫妇和唐宅华的带领下,寻访了八铺街唐家老宅。

……

在那些日子里,有不少时间,我坐在熊姥姥那宽畅的客厅里,与她作长时间的交谈。我们的话题是沉重的。我的心情很矛盾,让面前的老人去回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无疑在触动她心灵的伤痕。但正因为她是那些往事的亲历者,才能为我提供第一手的材料和真切的感情体验。

熊姥姥八十多岁了,身体还很健壮,精神矍铄,在乍暖还寒的春季,穿的衣服比我还少。她心气平和,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回忆中的叙述波澜不惊,也许经历过那些大苦大难的老人,已把痛苦的体味化为一缕缕淡淡的忧伤,且不再轻易表露于形色。于是,在一种平和的气氛里,我听到了过去时光河流的流水、波涛和浪花的声音……

22

关于唐一禾在法国勤工俭学的详细情况,现在已无从知道,亦无资料可查。只有一些并非留学法国的人士间接知道一点情况后所作的零星记载,但恰是从这些零星记载中,我们得以知道他当年在法国艰难求学的些许情况。

当年坐船从上海出发前往法国,旅途的遥远与艰辛可以想象,从太平洋到印度洋,再通过苏伊士运河,然后横渡地中海,抵达马赛港,其间需在海上颠簸整整一个半月,才能踏上自由的故乡——法兰西共和国的土地。

唐一禾来到了巴黎,进入巴黎美术学院学习。

58年后唐小禾来到巴黎,对巴黎的印象是:“它大而古老雄伟,有着浪漫不羁的王者气派,深厚的奢糜享乐色彩。”

在唐小禾的记忆里,因为父亲是在巴黎求学回来的,“幼时的家庭里,父亲的画作、画具、书籍遗物等,都带着那遥远海洋的气息。”当他也成为艺术学子后,对巴黎的艺术和文学自以为是不陌生的。但是,当他飞抵巴黎,踏上这块土地的那一刻,就别有一番感受,想起的是巴尔扎克的一句话——“巴黎是个大海洋”:“当我站在戴高乐机场的出口时,真如站在茫茫的海洋岸边一般。夜幕华灯里,高架路层层叠叠,不断的车流人潮,显现出城市的庞然和时髦。我感到自己来得太迟,如同一颗水滴在冷风中跌落……”

尽管来得迟了,但他还是感到庆幸:“我终于能像父亲一样,站在塞纳河边。我们在相隔了58年之后站在同一个地方,感受着同一种气息。”

是的,这正是我想说明的,父子俩各自来到巴黎,虽然有几十年的时间间隔,但在艺术的巴黎和巴黎的艺术面前,感受到的会是同样的气息,在那些伟大的艺术作品面前,心灵会产生同样的震撼和激动。所不同的是,唐小禾只是巴黎的匆匆过客,而唐一禾即在巴黎生活了5个春秋,在巴黎的艺术海洋中浸淫得更久、更深。

唐一禾就读于巴黎美术学院,师从法国当代著名的新古典主义大师劳伦斯学油画。劳伦斯的艺术造诣很高,功底很厚,他的绘画题材多取自于希腊罗马的神话故事。

唐一禾的学习是勤奋的。他作为来自东方的学子,深知自己来巴黎求学的不易和自己肩负的使命,学习便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他白天在学院上课,晚上还要步行十几里路到巴黎郊区的一个私人画室参加“夜画会”,学习素描,钻研素描技艺,主要是画人体素描。他在巴黎5年间,光人体素描就画了3000余幅。

唐一禾的生活是艰苦的。打从进入巴黎美术学院学习的第一天起,他每天随身带着两块面包去上课,饿了,便啃几口面包,中午不出画室。这样做,一举两得,一是可以节省下时间多学习和作画,二来可以节省点钱,用来买画布和颜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