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专心致志地画着,忽然觉察到身边多了一个人,他抬头一看,是大哥站在他的身后,看他作画,他与大哥相视一笑,没有说什么,他又继续画下去。唐义精即在一边静静地看他作画。冬天的阳光失去了夏日的炽热,照在身上也只有些许的温暖,阳光的色泽在冬天里似乎也更淡了,薄薄地洒在草坪上。草坪上的草已经枯黄,在阳光下多了几份亮色,而院墙边的几种树木,却还是绿的,阳光融入其间,绿似乎被稀释了许多。
兄弟俩一个作画,一个在旁边看着,许久没有支声。这样过了好一阵,唐一禾却听见大哥忽然说:
“禾弟,不要再这样画下去了,你出国去吧!”
唐一禾听到大哥的话,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停住笔,转过头,对着大哥的脸,“大哥,你说什么?”
“我说,你该出国去,到国外学画。”
这回唐一禾相信自己听清了大哥说的话,他也相信大哥不是随便说的,因为他看见大哥说话的神情是认真的,大哥从镜片后透出的目光里,有一种肯定的、深思熟虑的东西。
唐一禾举着画笔的手在空中停住了——在他的感觉中,大哥的话来得太突然了。
“禾弟,我说的是真的。”唐义精见弟弟听了发愣,解释说:“油画发源于欧洲,是西方的传统艺术,传到中国来的时间还太短。在国内,也看不到油画经典作品的真迹,光从画册上观赏,是很难领略到其间的奥妙的。真正优秀的油画大师在国外,要掌握油画的正统技法,就得以他们为师。我们的美术教育也需要有人出去,去把油画的正统技法带回来,再传给大家。去吧,禾弟,出国去吧!”
唐一禾听后,心中一阵激动——能到国外去学画,去直接饱览那些心仪已久的艺术瑰宝,亲身领受艺术大师的指教,正是自己向往的呀!只不过以前从来不曾冒过这样具体的念头,不敢有这样的设想,因为,不是想出国就能出去的。现在大哥突然提出让他出国,实现这个梦想,确实使他异常激动和惊喜。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但只过了一会儿,唐一禾却平静了下来,他想到眼下学校和家里经济的困窘,哪里有条件让自己出国呢?
他说:“大哥,可是……”
“禾弟,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出国要钱,我们确也缺钱。但钱的事,总能想出办法的!”
唐义精的口气很坚定。
唐义精把唐家在金口镇的老屋卖了。
当他把要送老五留洋求学的打算对母亲说了,并提出卖老屋筹钱以作为老五出国的旅费时,母亲想了很久。让儿子漂洋过海,到遥远陌生的国土去求学,这对当母亲的来说,首先想的是又要面临骨肉的分离,以及儿子要在异国他乡度过的莫测的岁月,这多么让人牵肠挂肚呀!她试探着问:
“老大呀,留洋这事……很要紧么?”
“是的,母亲。禾弟要在艺术上求得精进,目前只有留洋才是最妥当的办法。”
“既然这样,那就让老五去吧。”母亲相信老大的思谋肯定在理,便深明大义,为了儿子的前程,痛下决心:“你就把老屋卖了吧!按说,老屋是唐家的祖业,不是迫不得已是不能卖的。但现在老五要留洋,需要很大一笔盘缠,家中没有别的积蓄,只好卖老屋了。相信祖宗知道这是为了子孙的学业,也是不会怪罪我们的。”
唐义精便去了一趟金口镇,把唐家的老屋卖了。
辞旧迎新,转眼已是1930年,开春,唐一禾出国的行程就要开始了。
唐一禾选定的出洋目的地是法国。
唐义精把装了卖老屋得来的钱的袋子交到唐一禾手里,郑重地说:“禾弟,家里能筹到的钱,就这些了,它们只够你的盘缠,到了那里,一切要靠你自己了,会很苦的。你有决心么?”
唐一禾激动地接过钱袋,含着眼泪说:“请大哥放心,为了学业,再苦,我也不怕。业不成,誓不归!”
赵喜龄流着泪送走了老五,到这时,她有三个儿女离家在外了。
唐义精即一直将五弟送到上海,送上邮轮,挥手与五弟告别,目送载着五弟的邮轮徐徐驶出港口。
唐一禾站在船舷上,远望着岸上朝自己挥手的大哥,心中充满离情别绪,但他装着笑脸与大哥挥别。他看见大哥稀疏的头发在江风的吹拂中纷乱地飘逸,忽然觉得大哥是那样的苍老。又想到自己这一走,学校、家中的事务搁在大哥身上,他将会有更多的操劳了。想到这些,充满离愁别绪的心又多了一份沉重和担忧,泪水不觉就涌了出来,模糊了双眼……
岸越来越远了,他在心中默默地说:
“别了,大哥!别了,祖国!”
老五的出国,对于当母亲的来说,觉得家里又出了挺大的一个空缺。在这些年里,她所生的并存活长大的7个孩子,老二前些年去世,老四去了河南,老六也一去几年,其间很少信息,现在,老五又出国了。她的心里,有着多少思念呀!
就在老五出国的这一年七月,家里终于收到了老六唐义贞的两封信。一封是写给母亲的,一封是写给妹妹唐义慧的。
给母亲的信,就是在《外婆比我年轻》已抄录的那封,她在信中告诉母亲,她结婚了,丈夫姓陆,无锡人,性格似大哥。
给妹妹唐义慧的信,其中写道:
我亲爱的慧妹:
别了你许久,心中很是想念。接四兄来信,听说你上了中学二年级,心中很是欢喜。希望你好好学习,多注意身体,因为这是一个基础。基础好将来什么都有用,希望你做一个有用的人。对母亲要学会照顾,不要淘气,我从前太淘气了,惹着母亲生气,回想起来实在有点难过。母亲现在还康健吧?时时记念着的家中的人,都好吧?又添上了几个小宝贝?我真对不起四哥,他的来信也未回,因为我那时寄信要附……(此处不清),很不容易。我现在身体很好,请你们勿念!
……我已于去年十二月与陆君结婚,我们无作任何仪式,不过请了几个相好的朋友吃吃中国饭而已。
……
我寄来四包(两大两小)画片给你,共有几百张,有些可以给大姐的孩子,因为可供他们学习的参考,有些好玩的,可以给侄儿们。好了!再不往下写了,祝你学业日进,身体强健!
你的贞姐
1930、7、20写
在这两封信中,她都告诉她已结婚的消息,但都只写丈夫的姓,没写丈夫的名;在信封上,她没有写她自己的地址,只是从邮戳上知道信发自上海。她这样做的原因,自然是因为秘密工作的需要。
母亲、义慧和家人读了信,心中自然十分高兴,特别是结婚的消息,让做母亲的分外欢喜,她念叨道:“女儿成家了,有了自己的归宿了,叫人多少更放心了!只是那做了自己女婿的人,不知到底像什么样子,是个什么样的人,连名字也不知道——这女子!也不寄张照片来,让大家瞧瞧。”
义慧却说:“妈,姐姐肯定找到了如意郎君,她在家时就说了,要找就找个像大哥那样的人,信中不是说,姐夫性格像大哥么?”
大家兴奋地议论着,但感到遗憾的是,由于没有地址,没法给她写信。
我不知道外婆唐义贞在苏联期间与家里有无保持联系,但从唐家保存下来的她写的家信中来看,只有三封信,一封是她于1927年12月20日赴苏联之前在上海时写给母亲的,另两封即是上面提到的。而在这之后,她与家人再也没有联系了,因为不久她就去了苏区。
21
我们在与外公团聚后,知道了外婆的老家在武昌。我又常常听八爷讲唐家的故事,金口镇、武昌城八铺街这些个字眼越发显得亲切,因为它们与我们生命的血脉相关联。
我动起了一个念头:什么时候,该去外婆的老家看看。
我问过八爷:武汉还有唐家的哪些人呢?
八爷对我说起了一长串名字,我听了一头雾水。
于是只好按照八爷的叙述制了一个名单,进行一番“研究”后,才弄清个大概来:这些都是外婆兄弟的后代:属“宅”字辈的及其子女,而属“义”字辈尚健在的老人,只有老五唐一禾的夫人熊明谦了。
我从八爷处获得了熊明谦姥姥的通信地址。我想,我当与这位前辈取得联系。
1991年10月,我给熊姥姥写了一信,在信中作了自我介绍,大概还向她汇报了《外婆比我年轻》发表的情况,并请她提供两位舅爷即唐义精和唐一禾生平事迹材料。信中还表示了想到武汉走走的愿望。
很快,熊姥姥给我回了信。
章盛贤甥:
今天收到你的信,知悉你擅长写作,颇有成就,实为欣慰。你外祖母有知,当亦含笑九泉矣。每忆唐氏兄妹一生遭遇,心绪万端,不堪回首。惟以唐家后继有人,亦聊以自慰。
关于二位舅爷的生平事迹,兹先寄上两份(纪念文集、奋斗小史),请查收。
以后如有机会,得便的话,欢迎你和妈妈来武汉一游。即此。
向你们全家问好!
明谦
1991.10.28
熊姥姥在信中的语气深沉,使我深为震动。她的热情邀请,又使我感到亲切和温暖。
熊姥姥给我寄来的是《唐义精、唐一禾罹难四十周年纪念文集》和台湾已故作家陈克环女士(著名人士陈香梅的妹妹)写的中篇传记作品《记“武昌艺专”——唐粹庵、唐一禾兄弟的奋斗小史》,这将为我了解唐氏二兄弟的生平增添许多新的资料。
但我那去武汉外婆老家一游的计划却久未付诸行动。一是机会和时间问题,二是母亲很难下决心,她不习惯出远门。
那遥远的长江岸边的外婆故乡的城市,还依然是心中向往的地方。
数年又过去了。1997年3月,我接到北京刘亚宁表叔的一封信,他在信中特意谈到我们去武汉的事:“你唐小禾舅舅来北京开会,我讲叶坪姐和章盛想回武汉老家看望。小禾舅表示欢迎,并请你们住他那里,他现任湖北美术学院院长。小禾舅的母亲五奶奶尚健在,可以听到唐家很多事。小禾舅舅也准备为唐家写一本书,你们与唐氏宗亲多聊聊”
信中所提唐小禾舅舅,就是唐一禾与熊明谦的二儿子。八爷曾告诉过我,说他是一位享有国际声誉的画家,原在湖北美术院任副院长,现任湖北美术学院院长。
亚宁表叔的信,促使我成行。我想,武汉的亲人们也一定热切盼望见到我的母亲,因为唐家曾为寻找她焦虑了数十年。在我的动员下,母亲也终于下了决心走一趟。
1997年3月29日晚,父亲、母亲与我,登上了前往武汉的列车。
翌日下午,我们乘坐的列车,徐徐停靠在武昌站。
我们下了车,出了站台,通过出站口后,我边走边左看右看,留意那些接站的人们举着的牌子,但没有找到接我们的牌子。
我心里纳闷:“怎么回事呢,不是说好举牌子的么?”
正当我心里有些着急的时候,忽听得旁边一个声音问:“您是叶坪姐姐吧?”我转头一看,见一位中年妇女正向着我母亲笑着问话。母亲愣了愣,但很快明白一定是来接站的哪位亲人,便点头回答:“是,是。”那位妇女激动地拉着母亲的胳膊,“真是!真是叶坪姐姐呀!我是唐宅华,四房的。”
我感到惊讶,从来没见过的人,她怎么把母亲认出来了?
然后有一伙人朝我们迎了上来。其中一个穿夹克衫的男子说:“我是唐小禾,欢迎你们!”
接着大家来到停车场,分坐进几辆出租车,出了车站广场。
车子在陌生的街市上跑着,与我坐一辆车的是一位女士,她自己介绍说:“我是唐小禾家的。”——那么她就是唐小禾的夫人程犁了,她也是一位著名的画家。
车子走了一阵,然后进了一个大院,停住了。我们下了车,只见院子里已站着一位老奶奶,经介绍,才知道她就是熊明谦姥姥,她是特意下楼来等着迎接我们的。
这个大院叫水果湖桃山村,熊姥姥住在这里的2号楼。众人乘电梯上了楼,进了熊姥姥的家。
相见的场面很热烈,我们受到了热情的欢迎,大家的心情都非常激动,因为这是大家盼望了数十年的团聚呀!
到这时才弄清楚,来接站的有四房的唐宅逵舅舅、唐宅华姨妈和她的丈夫张忠杰、五房的唐小禾夫妇等。
谈起来,才知道他们接站时为什么不举牌子——因为唐宅华姨妈不让举,她说:“不用举牌子,我一定要把叶坪姐姐认出来”!她以前只是在照片中见过我母亲,却很自信要认出她,且果然认出来了。她的这个举动,令我在心里感叹:看来,唐家人个个都挺有个性哩!
小禾舅舅在楼下的餐馆设了晚宴,为我们洗尘,大家频频举杯,为这难得的相会庆贺。
席上,大家高兴,就说了些趣事,且都是发生在唐家人中的事。
其中说到一件事是,熊姥姥80岁了,一次谁给她拍了照片,她看了不满意,说的一句话是:“怎么把我拍成老太婆了!”
小禾舅舅说的是一次到井冈山写生的故事:时间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他在井冈山写生,被当地的公安人员当成特务抓了起来,并带到公安局,说他是在刺探和绘制井冈山的地形。这令他哭笑不得,怎么解释也不行。就在这时,他看到他们办公桌上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印制的油画《在大风大浪中前进》,是画毛主席游长江的,这正是他的画,还有他的署名。于是他告诉他们,他就是这幅画的作者,还拿出工作证对名字。但公安人员还是不信。这让唐小禾急得很,因为他已买好了离开的车票,乘车的时间快到了。后来井冈山文化馆的熟人赶来了,他才被放了出来。
……
晚饭后,前来看望我们的还有熊姥姥的大儿子唐宅凯及其儿女们。
当晚,大家还商定了我们在武汉活动的安排。在武汉的唐家人有九家,我们将一家家逐一拜访——除熊姥姥家外,他们是:一房的唐宅静家、唐宅秀家;四房的唐宅逵家、唐宅芬家、唐宅华家、唐宅玲家;五房的唐宅凯家、唐小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