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的外公陆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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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外公迎来第四次人生大磨难(2)

1958年,中国大跃进的年头,神州大地上刮起了浮夸风,流行的口号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特别是不少负有领导责任的同志,为了追求高指标数,——放“卫星”,不惜弄虚作假,唯浮夸是荣。有些同志明知弄虚作假搞浮夸会带来怎样的损害,但是怕犯右倾错误,不敢坚持实事求是,不敢讲真话。

1959年初,毛泽东在上海召开工作会议期间,对于不敢讲真话、实话的思想作风提出了批评,说,应当提倡魏征精神和海瑞精神,海瑞敢讲真话。一次毛泽东在看《生死牌》时,又讲要宣传海瑞的刚直不阿的精神,找几个历史学家研究一下。

此后,一位领导同志把这个意思告诉了吴晗,鼓励他写些这方面的文章。吴晗是历史学家,对于明史又素有研究,自然欣然应命。

他很快写出《海瑞骂皇帝》一文,用刘勉之的笔名,发表在1959年6月16日的《人民日报》上。

1959年8月庐山会议上,毛泽东讲到要区分左派海瑞和右派海瑞的问题。9月,吴晗根据毛泽东的讲话精神,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论海瑞》一文。

在此期间,在全国一些地方上演了一批宣传海瑞的戏,如《三女抢板》、《海瑞上疏》、《海瑞背纤》等。在一次政协会上,著名京剧演员马连良请吴晗为北京京剧团写一出海瑞戏。1960年底,吴晗写成了剧本《海瑞》。这个稿本送到了吴晗的挚友、植物学家蔡希陶手上,他看了后,认为剧本写的是海瑞的一件事,并非一生,剧名叫《海瑞》不甚贴切,于是大笔一挥,在封面上“海瑞”旁边又添上了“罢官”两字,剧本就改名为《海瑞罢官》。

海瑞是明朝的一位官吏,曾经因上疏批评明世宗而被捕入狱,出狱后仍竭力主张严惩贪污,平反冤案,是一位以廉洁刚直著称的清官。

《海瑞罢官》一剧是写海瑞在任应天府巡抚期间,敢于将曾任宰相的徐价的第三个儿子徐瑛(强占民田、强抢民女的恶霸)处死,并通令缙绅退田等的故事,宣扬了海瑞刚直不阿、不畏强暴、敢于斗争的精神。

毛泽东看了此剧很高兴,在家里接见了演海瑞的演员马连良。

《海瑞罢官》发表并演出后,廖沫沙(北京市委统战部部长)以“繁星”笔名发表致吴晗的公开信,在信中他欢迎吴晗“破门而出”,并提出一个理论问题请教吴晗:历史真实与戏剧真实之间的关糸如何?于是,吴晗写了《关于历史剧的一些问题》予以回答。

由于历史学家写戏,是一件新鲜事,于是引起了史学界、文艺界的兴趣,报刊上展开了关于历史剧问题、清官问题的热烈讨论,学术领域一时间活跃起来。吴晗曾把自己的剧本比做一块砖头,说可以抛砖引玉,倒是激起了在一些学术问题上的各家争鸣。

这自然是正当的学术争鸣。

但是,善良的人们自然不会想到,在暗中,却有一双狠毒的眼睛在窥视。

这个人就是江青。

写到这里,笔者又想起了作家南枝说过的一段话:

“江青和叶群,是十年动乱中的两股祸水,是乱我中华、作恶多端的两个妖姬,是荒淫无耻、玩弄权术的两个女人。写中国现代史,要给她们留下一定的篇章。缺少了她们,埋没了她们的兴风作浪史,这部现代史就是不完整的。正如没有吕后,没有慈禧太后,就不能写汉史、清史一样。”

十年动乱,是中国现代史中令人触目惊心的一页。它的序幕便是围饶《海瑞罢官》而掀起的风波。而首先对《海瑞罢官》发难的便是江青这个女人。

外公在六十年代的中期,其政治生涯危机四伏,并决定了他要遭受深重的厄运。造成他的这种危机的,当然与中国当时的整个态势有关。但真接作用的,是他深深得罪了的两股邪恶势力。一股势力是江青之流,另一股势力是林彪、叶群一伙。

得罪江青,主要的原委就是他在《海瑞罢官》问题上与江青发生了冲突。这在江青看来,无疑是挡了她在政治上的发展之路,自然要视他为“拦路虎”、“拌脚石”。

在这以前的几年,江青一直在家称病赋闲。但她的心里并不安宁,因为她并不满足于第一夫人的地位。她也恨透了曾经“压制”过她的地位的元勋们。长期来她都在侍机寻找突破口,要来实现她出人头地、颐指气使、尽显威风的女皇梦。

在1962年9月召开的党的八届十中全会上,毛泽东作了《关于阶级、形势、矛盾和党内团结问题》的报告,向全党全民发出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号召,强调要抓意识形态领域里的阶级斗争,并针对刘志丹的弟妹李建彤写的小说《刘志丹》说:“现在不是写小说盛行吗?利用写小说进行反党活动是一大发明。凡是要推翻一个政权,总要先造成舆论,总要先做意识形态方面的工作。革命的阶级是这样,反革命的阶级也是这样。”

江青的嗅觉十分灵敏,对此如获至宝,她认为出击的时机到了,突破口也有了——就是文化领域,首先的目标就是《海瑞罢官》。

于是,这个女人蠢蠢欲动了。

八届十中全会结束没多久,职务只是毛泽东的生活秘书、中宣部文艺处副处长的江青,却利用第一夫人的特殊地位,公然约见中宣部、文化部四位正副部长陆定一、周扬、齐燕铭、林默涵。她居高临下、盛气临人地说:“深刻理解了主席前一阶段的讲话后,我认为目前在在舞台上、银幕上表现出来的东西,大量是资产阶级、封建主义的东西......”

正副部长们听了后,一时还猜不透这女人葫芦里要卖什么药,所以都没有吭声。

江青只好直接了当地说:“你们认为《海瑞罢官》怎么样?我认为很有问题,应当好好批判!”

外公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他神情严肃、态度十分明确地说:

“对海瑞进行研究,这是毛主席提出来的。吴晗同志是一名历史学家,写了几篇评海瑞的文章后,又勇敢的跨行业写京剧剧本《海瑞罢官》,这是一个很好的尝试嘛!现在说批就批,这会影响很多人的积极性。此事不要草率从事为好!”

其他几位副部长也表示不能立即批判《海瑞罢官》。

江青听后十分恼火,却又不便发作,只好掩饰心中的不满,摆摆手说:“既然你们都不同意,我们以后再谈吧!”

江青在外公面前“碰壁”,这并不是第一次。外公对我说起过这样一件事:一次,江青跟他提出,要对建国以来拍摄、译制、放映的电影全部重新一一审查,从脚本到毛片都要审查。外公予以拒绝,说,中宣部就这么些人,怎么审查得过来?

屡次“碰壁”,江青心里就记下了外公的一本帐。她怀恨在心,曾几次在工作人员面前表示,要对陆定一采取“措施”。

江青又利用党内对大跃进等问题的分歧,多次在毛泽东面前说,《海瑞罢官》有问题,要批判。毛泽东一开始不同意,后来才被“说服”了。

1963年,江青对赞扬海瑞和《海瑞罢官》的文章表示很不满意。1964年上半年,江青插手京剧现代戏会演,扬言“京剧革命是意识形态领域中的第一仗”。下半年,江青在北京要李希凡写批判《海瑞罢官》的文章,李希凡没有接受。

想在北京批判《海瑞罢官》的企图碰钉子后,江青采取了以沪攻京的战术。1965年初,她跑到上海,与张春桥共同策划,由姚文元执笔,炮制批判吴晗的文章,即《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

姚文元的文章,捕风捉影地把《海瑞罢官》中写到的“退田”、“平冤案”,同1961年的所谓“单干风”、“翻案风”联系在一起,说什么“‘退田’、‘平冤案’就是当时资产阶级反对无产阶级专政和社会主义革命的斗争焦点”,“《海瑞罢官》就是这种阶级斗争的一种形式的反映”,“是一株毒草”。

但是,稍有逻辑推理能力的人都会看出,这是信口雌黄。吴晗的《海瑞罢官》写于1959年年底到1960年11月,怎么能“影射”1961年的现状呢?但对这个显而易见的漏洞,江青他们居然“视而不见”,恰好说明他们专横无理,说明他们批判吴晗是别有用心的。

外公和其他许多人只所以不知道这篇文章发表的内幕,是因为他们炮制出笼这篇文章是在极端秘密的状态下进行的,行动鬼鬼祟祟,手段极不正常。这恰好说明他们所进行的一切都带有阴谋的性质和特点。

我们不妨听听江青在1967年4月12日军委扩大会议上讲话中讲到此事时,以洋洋得意的口吻说出的一番话:

“批判《海瑞罢官》也是柯庆施同志支持的。张春桥同志、姚文元同志为了这个担了很大和风险呀,还搞了保密......当时彭真拼命保护吴晗,主席心里很清楚的,但就是不明说。因为主席允许,我才敢于去组织这篇文章,对外保密,保密了七、八个月,改了不知多少次。春桥同志每来北京一次,就有人探听,有个反革命份子判断说,一定和批判吴晗有关。那是有点关系,但也是搞戏,听录音带,修改音乐。但是也在暗中藏着评《海瑞罢官》这篇文章。因为一叫他们知道,他们就要扼杀这篇文章。”

毛泽东在1967年5月接见阿尔巴尼亚军事代表团的谈话中也说到这件事:

“那个时候,我们这个国家在某些部门、某些地方被修正主义把持了,真是水泼不进、针插不进。当时我建议江青同志组织一下文章批判《海瑞罢官》,但就在这个红色城市无能为力,无奈只好到上海去组织,最后文章写好了。我看了三遍,认为基本可以,让江青同志回去发表。我建议再让中央领导同志看一下。但江青建议:‘文章就这样发表得好,我看不用叫恩来同志、康生同志看了。’”

文章发表后,连周恩来、刘少奇、陈云、朱德、彭真等几位中央常委也都不知道。这种“保密”说明这一时期党内生活的严重不正常,说明毛泽东对这些领导同志的信任感打上了重重的疑问号。

在文章发表前的九月下旬,吴晗曾听到风声,忧心忡忡地找到了彭真。彭直感到奇怪:“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并安慰吴晗:“应该相信组织,不要听信那些小道消息。你要是有了问题,我这个市长就是总后台,一切责任我来负!”

彭真知道的是在1965年9、10月工作会议期间,毛泽东提问过“中央出了修正主义,你们怎么办?”毛泽东还问过彭真:“吴晗可不可以批判?”彭真回答说:“有的地方可以批判。”但毛泽东指的是政治上的批判,彭真指的是学术上的批判。彭真更想不到一个月后姚文元的文章与北京、与毛泽东有什么关系。

由于人们不知道文章的由来和底细,虽然对它很注意,但中央和地方各级报纸编辑部大都持观望态度,因而在一段时间里,除上海外,全国各报都没有及时转载。后来大多数报纸陆续转载了,北京和湖南仍没有转载。

这并非出于麻木。

外公说:“上海发表这样的文章,应该给我们看看嘛!”

他说这话是有政策依据的。

以彭真为组长、陆定一为副组长、康生、周扬、吴冷西为组员的“文化革命五人小组”在上半年曾经作过规定:学术批判不能带政治帽子,点名要经过中宣部,批判要以中央报刊为准。

而上海的《文汇报》如此点名批判北京市副市长、中共党员、民主同盟的负责人和知名学者,是严重违反这一规定的,是违反党的纪律的表现。

人民日报和北京的报纸对姚文元的文章不予转载,外公支持彭真和北京市委的做法。北京市委调查了吴晗同志的政治历史,证明吴晗历史清白。为保护吴晗做了政治准备。

但这一切又是多么无力呀!因为包括许多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宣部、北京市委的同志都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真正严重性,没有意识到批判《海瑞罢官》所包含的真正目的和意图。

毛泽东支持对《海瑞罢官》的批判,是要把这场斗争当做发动“文化大革命”的直接导火线。

1967年毛泽东曾经说过:“姚文元的文章不过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信号。”

发出这个信号是为了观察。

张春桥后来说:“我们天天等北京的消息,天天看,天天盼,北京就是不理睬。”

江青一伙批判吴晗,即是一个有组织、有预谋、有计划选择的一个反党乱国的突破口,为他们篡党夺权的“文化大革命”拉开序幕。

在尔后的由江青、陈伯达一伙插手的一个文件中,就道出了“这场大斗争的目的”:即“是对吴晗及其他一大批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中央和中央各机关、各省、市、自治区,都有这样一大批资产阶级代表人物)的批判。”

怪不得江青曾搓着手、踌躇满志地说:“一个吴晗挖出来,以后就是一大堆呀!”

后来林彪在党的九大报告中更是直言不讳了:“对《海瑞罢官》等大毒草的批判,锋芒所向,直指修正主义集团的巢穴——刘少奇控制下的那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即旧北京市委。”

这本是后话。

1965年11月外公读到姚文元的文章时,未曾料想到后来的结局。

他的清醒之处在于:这种批判是一种“左”的狂躁倾向的表现,势必引起文化宣传领域中的混乱,给党的事业造成危害。

一个共产党员的责任感促使他必须站出来坚决抵制这股歪风。

直到姚文元的文章发表十九天后,由于外公与彭真等的把关,中央、北京各大报纸都置若罔闻,没有一家转载发表。

毛泽东很生气,提出由上海出小册子。

在征求订数时,北京新华书店考虑到此文的发行量,只订了几千册。这一无意的行动,无疑是火上加油,使得江青、康生、陈伯达等人更是恨之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