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浦之上:一个王朝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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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朱熹环身扫视一下院子,书房宽敞,住舍洁净,而围拢过来的书濂江书院一濂江书院内外的壁照、石缸等生个个目光灵动神色洁净,不见半个浊气横流的家伙。

他不由得笑了,难怪黄榦能在这个地方住下兴学授徒,难怪还一定坚持让老丈人也一道前来。

时间有些模糊了,按推算那该是淳熙十年,即一一八三年的八月。

在此前一年,好友赵汝愚出任福建安抚使,知福州,这令朱熹欣喜。

一样的天一样的地一样的黎民百姓,谁来治理,便景象迥异,智慧愚钝立见高下。

而这个赵汝愚,名字虽叫愚,却是位真真切切的智者。

别的不论,他一到福州,就开始把已经淤塞多时年年为患的东西两湖开浚疏通,使全城旱有水可灌、涝有地可泻,百姓因此大松了一口气。

远在武夷山中的朱熹闻知,既替好友高兴,也替福州高兴。

虽是江西婺源人,朱熹却生在福建尤溪,长在崇安五夫里。

濂江书院十八岁高中进士后,他匆匆在宦海中浅游几年,然后一退,又退回到风光秀美的武夷山中,青灯黄卷一年又一年。

是福建的青山绿水滋润了他的生命与学识,所以,他早已将这里认成自己的故乡,他喜欢这一块土地,希望它兴旺安康。

他相信赵汝愚不会让人失望。

作为太宗赵匡义长子赵元佐的七世孙,赵汝愚状元出身,这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他崇尚儒学,坚信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正合朱熹心意。

朱熹从武夷走山路、转水路,几昼夜颠簸下来,虽舟车劳顿,心情却一直兴奋畅快。

许久不见,别来无恙?福州如火的夏日里,三杯两盏淡酒,大碗小碗浅茶,两个男人兴致盎然地对坐长谈。

一个高官,一个布衣,悬殊的身份之间并没有丝毫隔阂,本来嘛,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有了这个前提,谁再顾得去掂那顶官帽的重量?然后,朱熹才动身到濂浦。

黄榦这个女婿,曾受业于他多年,人品与学问都甚令他心悦,所以将女儿朱兑许配了去。

之后,黄榦就离开武夷回福州老家办学了,朱熹顺道来看看他,看看女儿。

那几日,濂江书院有着过节般的喜庆之气,黄榦、朱兑与父亲相逢开心,门生学子仰见巨儒也兴奋莫名。

讲台上的授业者由黄榦换成了着宽袖峨冠之服的朱熹,这个满腹经纶的男人五十来岁,言谈之间,眉飞色舞流光溢彩,满堂肃然。

能够酣畅地表达自己,真是件快乐的事,而如果能令受众开智明慧,那更是无上享受。

两年前朱熹刚刚在武夷山的五曲修建了武夷精舍,从学者四面八方而来,已经多达数百人。

与当官相比,这样的生活实在更适合于他。

晨昏时分,濂浦村的小道上多出一个清瘦男人的身影,他浦之一个王朝的碎片坚持无须女儿女婿陪同,独自下到江边望望鱼,又登上山头看看鸟。

这是一个洁净简朴的村子,山有灵水有韵,挺好的。

回到书院,他叫女婿拿来笔墨,迎着徐徐而来的江风,文明气象四个大字一气呵成。

或者,在讲课间隙,他会背着手从侧门踱到相邻的平山阁,在檐前廊下沉思冥想。

正君心,立纲纪,亲忠贤,远小人,移风易俗,改良风气,这些如果不一样一样地做下来,怎么富国安民?怎么恢复中原?天井地面上有一块青石缺了一角,他走过去,伸出脚,用脚尖将周围的碎石拨拢,推到窟窿之中,将它填上。

那时候,他也只是担心村里小儿从上面嬉闹而过时,可能不小心被绊倒,却万不会想到九十三年之后,竟会有大宋皇帝蹒跚着踩过这块石,走进平山阁。

千百年来,有几人智慧如他?可是那样的情形他还是打死也想象不出来。

他当然也没想到,十一年过后,也就是在一一九四年,他竟迎来了一生中惟一的一次入朝为官的经历。

初任右丞相的赵汝愚,将他推举为焕章阁待制兼侍讲,也就是到宫里去给即位不久的皇帝赵扩谈经论道。

他稍有犹豫之后,还是欣欣然奔往这几个字据说出自朱熹之手朱嘉像临安,奔到宁宗赵扩身边。

那时还心存幻想,以为可以拯救国运,所以他血扑通扑通沸腾发烫,卖力地讲,拼命地说,恨不得一下子把满肚子的学问像场瓢泼大雨般全倒给这个天下在握的人。

但仅仅四十六天,仅仅面君七次,仅仅讲出沧海一粟,那个木头般的傻皇帝就被烦得头昏脑涨,于是手一挥,立马让他滚蛋。

他又走了,又回到福建。

此次他丝毫没有衣锦还乡之荣之盛,相反,竟是灰头鼠脸狼狈不堪。

真是见了鬼了,一场兵不血刃的政治斗争竟把他卷了进去外戚韩佣胄对赵汝愚当丞相心甚不甘,利用侄女是皇后、妻子是太皇太后之侄、母亲是太皇太后之妹的便利,一阵捣鼓,将赵汝愚罢了相,再贬往永州。

而赵汝愚所欣赏和重用的一批理学家,为首的就是朱熹,索性也让他们一起没好下场吧。

伪学,朱熹被这个名词击打得脑袋轰地一声炸开来,之后,一系列罪名又接踵而至。

一席经筵一个王朝的碎片之地原来潜藏着这么险恶的祸根,政治的残酷与权贵的歹毒终于让这个书呆子领教到了。

他收拾行装,出了宫门后却并没马上走,而是绕着皇城低着头慢行许久。

正是黄昏夕照之时,夕阳将他佝偻的身影映在城墙上,墙那么高那么大,而他的影子却那么矮小那么瘦弱。

他叹口气,一种无力感恰如钱塘江之潮,油涌漫上来。

那天,他突然想起十一年前在濂江书院里纵情挥毫写下的那四个字文明气象,不免嘴轻咧无声地笑了笑,是嘲笑,嘲笑自己。

他说早了,太早深入皇权腹地看过之后,才知道这个社会最缺的,其实就是这种气象啊他仰起头望向宫宇飞翘的屋檐,它们那么威严壮阔,而霞光偏偏还要再在上面镀出绚丽的一层,即使是这样,一股腐烂之气还是已经汨汩淌出,充斥天地之间。

帝国病了,他以为自己或许可以出手一治,治出花团锦簇的太平盛世来,结果却是这样匆匆败走。

他不知道,此时,他的身后,一场持续数年、席卷全国的文化大党禁正如一场台风,已经呼呼刮起,他的噩梦远非一走就能了结。

濂江书院杨淑妃把最喜欢的那把木祁从盒底取出,端详几眼,慢慢插上发髻。

木栉是丹红色的,镏金描出初开的荷花与乍放的莲叶,透着淡淡的香味,有着嫩嫩的娇涩。

当年她初嫁时,是母亲啜着不舍的泪把它递过来,上面尚残留几许体温。

每次往头上插去,杨淑妃总是忆起小时候母亲手掌抚过她头发的感觉,于是泪就漫上眼眶,欲说还休。

这是个很重要的日子,这一天,她的儿子赵星要在福州城里登基做皇帝了。

是不是荒唐?逃命途中,已经大气难喘,竟还要生生弄出这样一个仪式,欺人还是自欺?她眯着眼淡淡看着大臣们蚁虫般奔走忙乱,他们内心也存疑问吧?外表却个个煞有介事,每一道程序也都要按旧制逐一执行。

难道可能是王朝一个起死回生的开端?老实说,她不敢相信。

腿话,她不敢说出来,只能藏着,藏在心底。

映在镜子中的自己,已经打扮一新,可是厚厚的脂粉怎掩得住内心的凌乱?她不免长叹一口气,然后起身往殿前而去。

这一天之后,她便不再是淑妃而是太妃了。

她多么不喜欢这个称呼,单一个太字就已有呛人的老气了一一这些日子她性情大变,变得时时悬着心对许多东西都讳莫如深,战战兢兢又疑神疑鬼。

百孔千疮、步履维艰、羸病孱弱……老去的人往往被冠以这类词语,而这类词与眼前的现实又何其相似。

踉踉跄跄一路南逃,逃到福州,丧家之犬的日子动不动就让她做出联想联想到这个老迈的正在腐去烂去的王朝。

云中谁寄锦书来?真的来了,一个接一个又都是那么悲恸不堪的消息。

皇上赵露被俘北上。

全皇后被俘北上。

几个月后连年迈的谢太后也被俘北上。

就是说,那夜他们仓皇逃离临安城,旋即,大舟覆没。

该庆幸还是该后怕?当初全皇后的儿子赵蓀抢在赵垦前面登上皇位,杨淑妃并不是一丝嫉妒与不满都不曾闪过,毕竟是人嘛,许多感觉不由自主还是会涌上心头。

然后昵?然后她和儿子漏网在外,而全皇后和儿子却从金銮殿上被一锅端走。

祸与福,怎么说得清?那么这一次昵?这一次是祸还是福?几天之前,一行人马从濂浦村重新登舟启程,逆流而上,驶了十几里水路,抵达福州城内。

无数次听人叨念过的城市,终于进人了眼帘水汪汪的一片,那么多纵横交错的河流弯来绕去,小舟穿行,渔歌互答。

这样的情景很轻易就让杨淑妃想起南宋初期的一个小官吏,他的名字叫陆游。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这个男人将自己无尽的情伤都写进了《钗头凤》,可是他对世事的万千感伤又如何排遣消解?二十岁本该中进士第一名了,却被秦桧拿掉。

秦桧实在不喜欢他言辞中不掩锋芒的喜论恢复,更何况谁让他是第一,而秦桧的孙子秦埙却是第二呢?五月初一宋高宗像赵呈像时也,运也。

那样一个才华盖世的才子,竟无端被抛弃乡野,直至绍兴二十三年秦桧死去三年后,他才第一次出仕,第一次就是来福建,先是在宁德当个主簿,一个正九品的小县官而已。

一年零个月后他又来福州,官也不大,只是决曹,大约只是负责刑狱方面的事务,那年他已经三十四岁了。

三十四岁的男人以日渐沧桑的目光打量这座湿漉漉的城市,竟看出了很多诗意。

诗意的背后,其实是哪一天他都没有将北定中原的理想忘怀。

那时,如果真按他所愿,王师收复中原了,中原富饶辽阔的大片河山必然强壮了国家肌体、坚固了皇室宝座,天下归心,万民同乐,元兵哪还有多少可趁之机?那么,赵宋王室又怎会落到今日这般境地?杨淑妃仰起脸深吸一口气。

空气是甜的,清新可人,可她却分明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心情。

隐约间她总觉得有双眼睛正从福州上空往下俯瞰,那是陆游的。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戌梁州。

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

此身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这样的词句,无论多少遍低吟浅唱,它都是鲜活强悍的,强悍得犹如飓风刮过,将身心的每个角落逐一个王朝的碎片一掀动,久久难息。

然而,即使是聪颖至此的矿世奇才,陆游也绝没有料到,有一天,他所终生愿肝脑涂地献上忠诚的大宋王朝,不但北定无期,甚至一干皇族,有一天竟会颠沛流离到这个地方。

杨淑妃鼻一酸,头一晕,泪不由得又往眼眶中而去。

宫娥将她扶住扶她缓步走进位于冶山旁的大都督府衙署。

房子比想象的简陋,装饰却比想象的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