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浦之上:一个王朝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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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福州一向都是出能工巧匠的地方啊,可是再传神的石刻和再精美的木雕又有何益?杨淑妃甚至不想往上面多瞥一眼。

帘子已经在她面前流苏般垂下,她做梦也没想到,在这样的地方,在这样的时刻,她居然要不由自主地介人原本一辈子都不打算与之沾边的国事政事天下事。

垂帘听政。

福州改为福安府。

大都督府改成垂拱殿。

她那还懵懵懂懂的儿子赵圼终于坐上皇位,改年号为景炎。

封赵晨为卫王、陈宜中为左丞相,遥授仍固守扬州的李庭芝为右丞相,张世杰绘在《赵氏族谱》中的杨淑妃画像福州城隍庙遗址原与城隍庙相邻的垂拱殿却已不见了踪影五初建于北宋乾德二年的福州华林寺离当年赵星登基的垂拱殿不过数百米为枢密使、陆秀夫为签书枢密院事,而陈文龙与刘声伯同任参知政事,即副丞相。

德祐年结束了。

景炎年开始了。

这一天是阴历五月初一。

比这一天早一百四十九年,也是五月初一,多么类似的一幕曾在应天府上演。

徽宗赵佶、钦宗被金人掳去,赵姓皇族宗室、嫔妃宫女、文臣武将等一万四千多人也悉数同去,只有徽宗第九子康王赵构幸免。

赵构成了星星之火,南宋历史由他开始。

从高宗赵构延至全皇后的儿子赵露,宋王朝又持续了七个皇位,九岁的赵圼是第八个。

七百多年后八成为流行全国的吉祥数字,人们求之若渴。

但当时,在景炎年刚刚开始的时候,杨淑妃却心犹戚戚。

九岁的孩子本还只该赖在父母怀里尽情撒娇顽皮,而她的儿子,却已经被沉甸甸的一国之担压得步履蹒跚面无人色了。

自古以来,高高在上的皇位诱使多少人不遗余力倾轧豪夺,血缘亲情皆可翻脸不认,可是对于她儿子而言,却是一副多么沉甸甸的枷锁啊,它那么不由分说地套下来,连同她,也一起被牢牢缚住,动弹不得。

浦麵靠一个王朝的碎片口述六泥马渡康王的故事时间二七年三月一曰星期四口述人林永杰男六十六岁,林浦村民小学文化这个故事是小时候听义母讲的,当时印象很深,觉得挺奇怪的,当皇帝的人怎么还那样子。

我们说康王,康王就是那个宋高宗赵构。

宋徽宗生了很多儿子,赵构是第九个,也就是钦宗赵桓的弟弟,被封为康王。

金兵笫一次包围汴京时,宋徽宗吓死了,求金退兵,金提出退兵可以,但得答应两个条件一是割地,二是派亲王和宰相到金那边当人质。

赵构就是在那时被派到金那边去的,别人不敢去,他却自己主动要求去。

这个人在那时还是有点气魄的,胆子比其他人大。

也就是因为他胆子太大,金那边就怀疑他不是亲王。

宋朝的亲王那时一个比一个怕死,全都是文绉绉的,反正不中用。

所以金就将他放回,但很快又后悔,派人去追。

追上赵构时是半夜,赵构正在一座庙里睡觉,梦到一个白胡子老人站到面前对他说金兵已经知道你确实是康王,快跑,外面有一匹马在等你。

赵构吓一跳,爬起来到门外一看,真的有一匹马站在那里。

赵构想都没想,骑上就跑。

跑到半途中,前临安城里当年曾建有一座白马庙如今仅存个地名了面出现一条河,河很深,后面金兵又追来,怎么办?赵构刚要想绕路跑,这时候那马突然一跃而起,跳到了对岸。

一过了河,那马就站住不动了,赵构定下神,发现自己安全了,这下子才仔细看一看马,这一看吓了一大跳,原来那马哪里是什么真马?不是哪是庙门口那匹泥塑的白马。

其实,事实可能很简单,赵构那时可能确实还梃有胆的,说话气很粗,不像其他王室的人那样怕死,所以金兵就觉得赵构确实不太像亲王,就要求换个人质。

但放他走后想想不对头又派兵去追。

赵构走得快一步,巳渡河而过,金兵追不上,就算了。

赵构后来想理直气壮地做皇帝,就编出泥马渡康王的故事。

他父亲徽宗和他哥钦宗还活着,他爬上去做皇帝不管怎么说总还是有一点不顺的,所以高宗就得找一点迷信的东西往自己身上阽,槁得好像天意就是如此似的。

现在想想当然也可理解,皇帝也是人做的嘛,是人都会有一点私心,不奇怪的,你说是不是?文龙早在临安城陷落前的两三年,陈文龙就一直想跟皇上剖一剖心扉,他挺焦急的,觉得这样下去国家非完蛋不可。

可是没有机会。

以前他不是没见过皇上,咸淳四年,即一二六八年,他曾经很隆重地在集英殿上风光了一把,那次殿试他得第一,状元郎啊,所有的目光都打在他身上,满朝似乎对这样一个才情丰沛的俊朗书生的出现都相当高兴,包括皇帝赵椹,包括宰相贾似道。

他对赵椹挺感恩戴德的,帝王嘛,似乎生来就是给百姓感其恩戴其德用的,祖祖辈辈都这么下来,习惯成自然。

况且,是人家钦点他殿试第一名,这个恩够大了,接着又为他赐了名,将原来的陈子龙改为陈文龙。

而对贾似道,刚开始他也很敬畏,是由怵而生敬与畏,毕竟在此之前,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官。

当然感激也有,人家好歹欣赏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捧着他的文章吟得摇头晃脑,那建在林浦村平山上的陈文龙庙样子叫人一看,心里头就不由一热,差点都要引为知己了。

但是后来他改变了看法,这个改变是一个过程先是不以为然,继而瞧不起,接着忍不住就转为憎恶了。

确实是太不像话了,宋室疆土已经被吞唾成那样了,身为宰相,却竟然置国事于脑后,照样歌舞升平,而文臣百官一个个早拿他没办法,都噤若寒蝉了。

皇上为什么一直不管一管呢?陈文龙想不通的就是这一点,他真恨不得立即朝见龙颜,细数利弊,分析长短,让天子出面扭转乾坤。

若说理想,这应该是他那几年充斥脑中的主要理想。

那天早上陈文龙是在噩梦中醒来的,起床后感觉很糟,心没来由地慌乱,不待吃早饭便离开家,匆匆往衙署赶去。

金榜题名至今,五年过去,他已经升为监察御史,权位虽不高,却已经可以理直气壮地对国事抒发胸臆了。

是个阴天,很多人聚在院子里,脸色比天气更难看。

一问,说的都是襄阳。

临安城的咽喉之地襄阳失守了。

他好一阵呆立着,脸铁青,目圆睁,半天不说一句话。

关于襄阳,他一直焦急关注。

那座城北面和东面的城墙与汉水紧紧挨着,而南面与西面的城墙前,又开凿有一百五十多米宽的护城河。

一百五十多米啊,天下哪还找得出第二条?可是即使城池坚固如此,即使早已大力储粮屯军,它也经不起人家不惜血本地围困啊,一围就是五年,围至终于弹尽粮绝。

这时他听到有人提起吕文焕的名字竟然是吕文焕举城而降的他以为听错了,趋前一步再听,没有错,是吕文焕。

他与吕文焕不熟,照面都不曾打过。

但是关于这个人的忠诚与果敢,还是不断传入耳中的。

现在连吕文焕都降了,居然连吕文焕都会降,不能不让人震惊。

五年前元军在元帅阿术的带领下刚刚挥兵围住襄阳时,知襄阳府兼京西安抚副使吕文焕其实就看到苗头不对了。

他数次上书提请警惕,却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

漫长的五年之中,竟有三年皇上对此事闻所未闻,贾似道将各路消息铁桶似的封锁掉,就是问起,也轻快地答道没事了没事了。

果真没事了吗?襄阳城里的兵粮一日一日消耗殆尽,军民一步一步被逼人绝境。

在自己的疆土之上,却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这叫谁心里无怨呢?似乎贾似道也有几次派人来援,驾着大船运着粮草,却既欠章法又欠实力,居然没有一次得手。

吕文焕肯定很焦急,说到底他也不愿坐以待毙啊。

无襄便无淮,无淮则可能无宋,这本就是路人皆知的道理,但如果朝廷不在乎、无所谓,他又何必拿自己的小命去承担呢?所以他组织突围,都涨红眼死拼了,可是一次又一次却怎么也冲不出人家的包围圈。

想必那时吕文焕就开始绝望了吧?他的身影据说每天出现在城墙之上,踮起脚尖眺望临安,眼珠子都望得快滚落下来了,文龙蠻可是他的京城却静悄悄的,烟雨茫茫,天地浑浊。

那时一同被围的还有樊城。

襄樊两城原本一直唇齿相依,互为呼应。

可是一二七二年三月春花乍放时,樊城被破。

剩下襄阳,襄阳成了汪洋中的一只小舟,它又支撑了近一年,终于如一座大厦顿倾,吕文焕不得不将城门打开。

他自然有罪,陈文龙想,但吕文焕一步一步走到这地步也有多少无奈包含其中啊。

那么更大的过错是谁造成的?贾似道就是他了,没有第二人。

当然,一定要细究的话,皇上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若能稍有头脑一点,一国之主怎会被贾似道之流玩弄得团团转?这样的君与这样的臣一唱一和,国怎能不衰不败?当然,那时多少还抱一点烧幸,也许……可能……或者……总之都企望最终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可是现在,现在血淋淋的现实已经摆在面前了,是可忍孰不可忍陈文龙摊开纸,蘸足墨,历数五年中在襄阳一事中的失责与失误,矛头直指贾似道。

贾似道哪能高兴呢?如同许多朝代都发生过的故事那样,一个书生要想扳倒一个重臣,总是无异于蚍蜉撼树,角力的结果是陈文龙被贬抚州。

等到朝廷重新将他召回来时,咸淳帝赵椹已逝,三岁小皇帝赵露正不知所措地坐在龙椅上瑟瑟发抖,而元军已经铺天盖地占去宋室大片疆土了。

贾似道好像有点内疚,让陈文龙当左司谏,又迁侍御史,再迁参知政事,已经相当于副宰相了,不可谓位不高。

可是陈文龙却掉头而去。

读书做官,做官为国为民,如果恶臣当道,抱负不能实现,那么做那种破官又有什么意思?他要回乡,当然不是潜逃,而是符合程序,经过乞归的,归滤之上一个王朝的碎片平山顶上陈文龙庙前写有陈字的旗子已经飘了几百年到故里福建莆田,打算在此采菊东篱,悠悠终老。

没想到几个月后,临安城降了,皇上被俘了。

这么说国破了?这么说宋亡了?消息传来,陈文龙当即泪下,接连几夜不曾合眼。

虽早知国家有危有难,却怎么也想不到刹时间就危至这样一泻千里的地步啊。

锥心之痛连天而来,这里头包含了疚愧当初的离去是否有几分意气用事?恰在此时他获知赵垦、赵舄二王入闽了,接着福州行朝成立,诏谕下达重新封他为参政知事。

这一次陈文龙不再推辞,他欣然受命。

青灯苦读几十年,虽不擅于横刀立马,但他已经决定将这一身瘦骨扔出去了。

生为宋臣,死为宋鬼,这是他命人赶制的两面旗子旗子就立在他的府外,每次出行必高举在前。

形势不好,越来越不好。

福州行朝封他一个参政知事,却并不催他赶往福州。

闽南一带滋事者也多,动荡之秋想捞一把的人都急不可耐地把手往外伸了,朝廷便命他带兵去平息,一次又一次,他疲于奔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