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浦之上:一个王朝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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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她想起一个叫张择端的人。

其实她从没见过这个人,她对他的认识是从那幅画开始的,然后又归于那幅画。

她恨他。

汴京,多么熟悉又陌生的地名。

汴京在数千公里之外,汴京从金兵手中又转到了元军手中,汴京上空飘荡的旌旗永远也不可能再写着一个宋字了。

但汴京昔日的繁华,却浓缩到《清明上河图》之中,无一日不发出嘲讽与耻笑。

最初的怀想里,杨淑妃多么渴望能够在清风徐徐日光淡淡里,做那位在轿子中悠闲眺望的俏丽女子,收进眼帘的不仅是街市欢腾的喧闹,还有居家过日子的富丽平和。

汴河两岸那么多茶肆酒楼、舞榭歌台,都梦一样铺展在往日的时光中,那个年代,甚至对她公公婆婆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

宣和年间,坐在龙椅上的还是大宋的第八个皇帝赵佶。

这个人,本来皇帝怎么也不该由他来当的,他自己心平气和,丝毫不去企图。

可是,许多事就是这样,望断秋水,未必伊人肯来;无心插柳,却可能绿树成荫。

家门不幸,熙宁九年,即公元一〇七六年,赵佶的哥哥赵煦突然死了。

更早之前,赵煦上面的五个哥哥也接连死去,剩下嫡出的赵煦,他自己都不曾想到,皇位居然轮到他来坐。

赵煦活了二十五年,坐了十六年皇位,却仅生一子,而且还没能成活,等到他再一死,继位者就只好从兄弟中挑选了。

朝廷为这事真是头昏脑涨,乱轰轰了好一阵,大臣们口沫四溅地争辩一番,清明上河图、、疯漏宋徽宗像宋徽宗诗贴卷先挑出年幼的赵似,又挑了最年长的赵秘,偏偏这二者都不合向太后的胃口。

剩下的便只能是那个后来被称为徽宗的赵佶了。

年复一年,宫里的传言总是没有息下去传言那么顽强地浮动,一直将赵佶与亡于太祖赵匡胤之手的南唐后主李煜连在一起,生生说他是李后主托生而至的。

某种角度上看,谁都不会否认两人的神似一样才情万丈,一样只喜舞文弄墨。

甚至与赵佶一样,李煜本也没有皇帝命,他在家排行第六,上面一群兄长两眼发绿地盯着皇位,他却只钟情诗词歌赋笔墨丹青。

可是人算总是不如天算,当兄长像一道道薄墙接连坍塌故去,他的面前一下子空寂了,父亲李璟再一死,就仅剩下他,他不顶上去又如何是好?一个满腹那么多墨水的才子,浑身每一根筋络骨骼都为艺术蓬勃生长,偏偏却是亡国之君。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乎这是敢于在陈桥突发兵变,将江山从后周柴氏手中篡来的赵匡胤灭南唐的理由,只懂得与自己万般宠爱的小周后填词作曲的李煜哪里是对浦之上一个王朝的碎片々通猓俅旱贿一麽中使解秒手?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赵佶降生之前,父亲神宗赵琐恰到秘书省观看了收藏在里头的李煜画像,对其儒雅的外表叹讶再三。

然后就做梦梦到李煜来谒了。

有了这样一个神秘际会,赵佶似乎就理所当然成了李煜的托生了,他的风流文采,生来就活该非同寻常啊。

杨淑妃看过赵佶的画,公平地说,她是喜欢的。

那些飞翔的鹤、凌云的屋、惟妙惟肖的人物,多么传神生动,横看竖看,都有着说不尽的轻灵妙趣。

但她真的不喜欢赵佶的字,很不喜欢。

柔软、造作、浮夸,不管别人如何高赞低颂,杨淑妃却只忠于自己的感觉,在她眼里,赵佶所创的所谓的瘦金体充斥的果真都是这样的气质。

反过来,那不也正是这个王室的气质吗?那一天,赵倍捧着张择端的画,左看右看都喜不自禁,便断然挥笔写下清明上河图五个字,于是整张画,整个宋朝,是不是也因此气运大损了昵?杨淑妃窃以为是。

李师师,这个风月场上女子的名字,杨淑妃是知道的。

无论姿色与才艺,那都是堪称一绝啊。

可惜入了红尘,可惜被赵佶所宠担上了恶名。

可是,即使不与李师师缠绵悱恻,赵佶又有多少心事放在江山社稷之上呢?这个花花公子,一门心思图的还是自己的那些私爱笔墨丹青、骑马射箭、奇花异石、飞禽走兽,甚至蹴鞠。

换成平头百姓,这尚且可以算是快意人生的一种范本——追自己的高雅,逐自己的品位,天下兴亡甚至改朝换代又与己何干?但赵佶,这个赵佶他坐在那样的一张椅子上,椅子之下便是烈烈火山口,牵一发动全身。

那时候,天下还有奇珍异宝无数,还有金银财宝成山,商贸之兴、街市之荣,都托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鼎盛时期,所以清明上河图张择端没有看走眼,他画下的确实是汴京真实的景象。

然而,虎狼在那样的日子里早已张开血盆大口两眼闪烁了,张择端却没有画出来,他其实也没法画,画了人头就落地了。

因为赵佶不认为他的江山已经出了问题。

两眼望去,他看到江南还有许多奇石待取,民间还有无数名画古玩待搜,而他胸中,还有多少丹青大事需要完成啊。

御府中所藏的历代书画墨迹已经命人编成《宣和书谱》、《宣和画谱》、《宣和博古图》等书,一本又一本都是精品荟萃。

而他的宣和,那么多艺术天才蜂拥而至,差不多已经为中国奉上了最完美的一批绘画巨作,流芳百世都不成问题了。

谁的功劳?他当然要记到自己名下。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闭目一想,得意之情就忍不住从每一个毛孔往外冉冉散发,令他陶醉,将他吞没。

所以他脑中再也装不下其他了。

政事那么烦,去他妈的;国事那么多,去他妈的。

他的手下,蔡京、童贯等家伙实在高兴坏了,空有一个帝位,朝政却可以悉数牢牢掌控在手,只要拿些无用的画呀石呀去哄一哄骗一骗,呵呵,啥事不能为所欲为了?其余的人,比如高俅、比如张邦昌,他们仿佛路过一座大门洞开的宝库,眼见着别人都往自己口袋里装东西,囊中一个比一个鼓,自然也不会客气,钱财大把捞,权力大把抢。

都这样了,索性撒手到底,倒也罢了。

可是有一天赵佶从画作中抬起头来,突生豪情,脑子一热,竟想从辽国手中将燕云十六州收复。

那可是太祖赵匡胤未竟的理想啊,赵佶书生意气大发,他觉得自己不仅在金石书画上大有建树,弄不好,还能将祖宗基业发扬光大,那可真真要彪炳千秋、传诵千古了。

单独与辽斗,必定斗不过。

而此时金国国力正旺,强兵勇将麇集,赵佶灵机一动,那就借刀杀人吧,跟金国联手出击。

作浦表上一个王朝的碎片出这个决定时他得意极了,谁说他只是诗画天才?等着瞧,他就要惊天动地了。

金国没有反对,他们精力充沛、武力过剩,实在很乐意外出弄点猎物回来。

于是一拍即合,双方定下盟约,出兵吧。

赵佶当时嘴都快笑裂了,他根本不会料到这是引狼入室的开始,大祸随后即至。

辽国挣扎了几年,最后撑不下去,灭了,但最终呢?最终雄赳赳崛起的金国,在俘虏了辽天祚帝之后,马上大脚一迈,迈到宋国地界了。

双方合作的过程中,金国上下真把貌似强大的宋帝国看透了,胃口也顿时被撩起。

简直是一只病羊了嘛,今日不下嘴,更待何时?那一年,是宣和七年,即一一二五年。

赵佶如果有种,他该知耻而后勇。

早着哩,那么大的疆土、那么厚实的国库、那么忠义的国民,天、地、人之利,都并未完全丧失,若是振臂一呼,当足以抵御强敌。

可是,赵佶哪是这种类型的人?弄错了金军未至,他已经早早屁滚尿流地传位给儿子,又忙不迭地往福州开元寺毗卢藏经阁。

宋徽宗政和二年(公元年)福州开元寺开始刻造佛教《毗卢大藏经》,四十年后完成。

全书部卷。

惟一存世的原始全本现存于曰本国宫内省图书寮。

清明上河图建炎二年公元年)南宋朝廷将原置于西京洛阳启运宫的宋太祖以下七位皇帝御容塑像移置福州开元寺内次年迁西外宗正司于福州西外宗学亦随设于福州南逃去。

逃过了吗?没有。

金兵擒傻瓜一样把他、他的儿子赵桓以及玉牒上所录的所有皇亲国戚一概掳往北方。

仓皇北去的途中,赵佶是否为传言所云自己是李煜的托生而唏嘘感慨?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

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这是他泣血写下的,与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哀鸣竟有几分相似。

这两位在艺术上堪称双璧的才子,竟不约而同都成了亡国之君。

宫中数不胜数的珍宝也被金兵搜出带走,包括《清明上河图》。

是的,杨淑妃其实从来不曾看到该画的真迹,真迹在北方,朔风吹,寒光照。

而国已破心已伤的南方,自始至终,都只流传着赝品。

那一个个不知名的仿制者,是怀着多么复杂的心情,颤抖着举起笔,将一腔向往、追念、希冀都浓缩进汴河两岸的富丽风光、人物景色之中去,一笔一画皆泣涕零如雨。

谁的清明?谁的河?惟余一张惆怅的图。

――也浦麵上一个王朝的碎片书摘二旧日汴京书名《东京梦华录》作者宋孟元老……正当辇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

垂髫之童,但习鼓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

时节相次,各有观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

举目皆青楼画阁,绣户珠帘。

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

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

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

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

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

瞻天表则元夕教池,拜郊孟亭。

频观公主下降,皇子纳妃。

修造则创建明堂,冶铸则立成鼎鼐。

观妓籍则府曹衙罢,内省宴回;看变化则举子唱名,武人换授。

仆数十年烂赏叠游,莫知厌足。

宋度宗口述五地表深处的老城时间二〇〇七年十月十六曰星期二口述人曾广庆男四十二岁,河南省开封市博物馆馆长你也知道,开封被称为七朝古都。

哪七朝?战国时的魏,五代的梁、晋、汉、周,北宋以及金均在此建都,其中最鼎盛的时期是北宋,当时的东京城道路宽阔、宫阙辉煌,人口多达百万,是当时全世界首屈一指的大都市。

不过,当年的旧城如今都不复存在了,它们都在今天的开封城底下。

在别的地方,新城的崛起与旧城的消亡几乎都是同步行进的,但开封却不是,开封很特别水淹来,汪洋一片,泥沙将旧城摧毁覆盖,若干曰子后新城又在原址上建起,一次又一次。

据统计,从金明昌五年,即一一九四年到解放前的一九四九年,黄河在开封境内决溢三百三十八次,最严重的一次是明崇祯十五年,李自成率部攻打开封,因久攻不下,便机开黄河结果大水使开封遭受灭顶之灾,宫墙城垣全部被淹,只有几处大殿屋角露出水面,而全城三十七万百姓也仅仅逃出三万余人。

可以这么说,一次次来势凶猛的洪灾,把开封城一点点垫高了。

现在考古工作者推断,开封城底下三至十二米深处,至少叠压着六座城,即魏大梁城、唐汴州城、北宋东京城、金汴京城、明开封城和清开封城。

这种城摞城的情况,是我们开封独有的。

当然,各个朝代的城池并不是那么完整地一层层叠加起来的,某些地段的剖面可能较完整,很多却是交叉重叠的。

有意思的是,虽然城一次次毁,再建时,格局却一直没变。

广浦之攀个王朝的碎片比如现在的中山路底下,就是当年的御道街。

一九八四年市政工程施工时,工人在中山路地下五六米深处发现了一片古砖,考古专家赶来一看,发现是北宋时期的州桥遗址。

当年州桥建在汴京宫城南的汴河之上,是商业最集中的地方之一。

、王安石和范成大都曾以州桥为题写过诗。

考古专家挖了一个探沟,发现桥面、桥墩都较完整。

只是因为当时不具备挖掘的条件,便又回填保护了起来。

鉴于我们这座城市特殊的情况,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起,开封市就规定在北宋内城位置的范围之内,高十七米以上的房子都不许建。

即使是十七米以下,面积如果超过两百平方米,也都得先钻探监测清地下是否有古建筑,若有,必须终止建设。

祖宗遗留下来的东西是不可再生的,毁掉一次,就永远失去了。

市里现在有一个宋都古城复建工程的设想,除了地上现有景观的保护以外,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地下的也逐步挖掘修复。

最近正在做的是发掘宋代外城的西门,当年叫新郑门。

巳经钻探到大致的情况,还好,城墙还在,格局较完整最萵最高的墙还有七八米。

准备在那里建一个遗址博物斤还件事我认建于宋仁宗皇祐元年年)的铁塔现还为是有意义的高高挺立在开封市区行囊里重重的书籍把小书僮的背都压弯了,气喘如牛。

朱熹抱歉地看他一眼,让他在一棵粗大的榕树旁歇下,喝口茶,消消汗。

其实朱熹自己也走累了,没想到从福州来濂浦的路这么难行。

早知如此,真该听黄榦的话走水路是他想顺便了解一下沿路的风情而坚持走陆路的。

两地距离虽不长,谁知路却弯且窄,草绳一样随随便便丢在野地里一不小心就滑上一跤。

抬头往天上看去日头刺眼,但碧空如洗,迎面而来的风已经带着微微的潮气。

再往前一望,望到一条清澈的江,就是那条源头在他居住和办学的武夷山的闽江。

他抽动鼻子,猛吸几口,挺愉悦的,亲切感油然而生。

除了双腿稍累,他其实倒没有更多的不适,毕竟一路上―野的尽,阅了,也算畅决只是让小书僮辛苦了。

黄榦已经携同妻儿等在村口,继而将他接到濂江书院。

很意外,这么小的一个村子,竟然赫然建有这么壮观的一个书院,立在浦旁,与平山阁相邻,侧面有一扇小门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