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浦之上:一个王朝的碎片
19220200000010

第10章

山道很窄,丰沛的雨水和肥沃的土地又使两旁植物茂盛,连荆棘都摊手摊脚地长出大枝大叶,几乎将路淹没。

行走因此变得相当困难了,况且他肩上还有一副担子,担子很沉,将扁担压得弯出一道深深的弧线。

有喘气声传来,粗粗的,急急的,犹如一支唢呐的呜咽吹响,响声在树林山坳间流转盘旋。

男人衣衫褴褛,鞋也烂了。

看上去他并不像个能挑善提之人,因为他的双腿分明在抖,脚步不时趔趄。

但他很执拗,一步一步都迈得又大又急,透着股跟自己拼命的狠劲。

终于走到一片开阔地,男人急不可耐地将担子放下,又将遮去大半张脸的斗笠摘下,这时候他的面目终于清晰地呈现了出来。

大约有三十五六岁吧,眼窝那么深,深若两口小井,而面庞则如一片贫瘠的土坡,焦黑的皮之下就是森然伫立的块块骨头。

如果再细看,看到他抓住斗笠边沿一下一下往脸上打扇的双手,就不禁愕然,他有着多么尖利细长的指头啊,根根如葱,表面的粗糙之下,难掩内里细嫩洁白的质地。

这么看来,他该曾有过不受风吹雨打的娇贵日子,绝非惯于干粗活重活之辈。

离开临安城时,他还有白白肥肥的一身细肉,可是越往南,身上的肉就丢得越多,是随着汗水流去的,更是被肩上沉甸甸的担子盘剥去的。

如果轻装上路,他应该早就抵达福州了,可是他不舍得丢弃担子,里头装的不是金银财宝,不是山珍海味,全是不能吃不能穿的一堆器乐。

他是宫廷乐师。

从七岁人宫,他的身边就一直堆满了唢呐、三弦或者椰胡、逗管之类的东西,它们目睹他从少年长成青年然后再进入中年,互为彼此,互为生命。

记得第一次在宫中听到由这些形状各异的东西吹奏出来的曲子时,他是那样惊奇与震撼。

鼓点或急或缓或长或短的指挥下,各种器乐都沸腾起来,像春日里一树盛开的花朵,曲调那么明快地转动,旋律那么优美地跳跃。

师父对他说,这是来自安南国的音乐,唐朝时就已经传来了。

好听吗?师父问。

他重重地点头,心里说,我没撒谎,它真的好听,太好听了。

他的新生活在宫中开始了,每天音乐不断。

谁也没想到,他的天赋竟然那么惊人,各种器乐、各个曲子,摸几下、听一遍,就了然于胸了,然后再加入自己的悲喜哀乐演绎出来,顿时令花溅泪、鸟惊心。

何况,他的听众多么非同一般,不是至尊的帝王就是美丽的嫔妃,喝彩声像哨鸽般呼啦啦从他们中腾空而起时,他内心分明就多出一份难以言说的成就感。

一生一世这就是他最恰当的也是惟一的职业了,眺望着日月星辰,他很知足了,愿意以此终老。

浦之上一个王朝的碎片没曾想,仿佛就是在天籁般的丝竹声声之中,王朝巍峨的宫殿却突然崩塌了,元军咿呀呀杀来,帝王、太后、皇亲国戚、嫔妃佳丽逐一被掳,宫里一下子空了,独剩下一群如他一样无足轻重的下人,终日面对依然如故的雕栏玉砌,惶惶无措。

官廷乐师只能属于宫廷。

宫廷突然间空了,他的生活也一下子茫然无措了。

不习惯,适应不了。

他留在寂静的殿堂里发呆出神,满眼的血丝和疲倦的步态透露出他内心的困顿与忧伤。

正戚戚然不知何去何从,这时南边有一个消息传来,把他震得血一下子往脑门冲去杨淑妃与赵是、赵肩二王逃到福州了,逃到濂浦村了。

他不知道濂浦在哪里,但知道福州的方向。

那天夜里他默默地步人空无一人的乐场,往日的喧哗热闹都已经消失,弦鼓东零西落,唢呐散乱于地。

他俯下身将它们一一捡起,装入担子,然后独自走出宫门,走出临安城。

一个多月的颠簸之后,他终于来到福州,来到濂浦。

村子的简朴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他以为,无论如何,王族所在之处即使不华丽奢糜,也该镂金错彩气宇不凡,怎料到,竟不过区区一座平山阁。

卸下担子时他面色苍白身子虛软,眼前已经金星舞动。

头昏脑涨中他看到杨淑妃了,这个琴棋歌赋样样在行的女子,先前他在官中多少次为之吹弹演奏的妃子,眨眼间已经瘦骨伶彳丁得不成样子了。

真是可怜啊其他的无能为力,惟一能帮的或许仅有音乐了。

于是他从担子里将鼓、唢呐、三弦等逐一取出,依次摆开。

然后他去村中,叫来村民一二三。

在这个远离临安城的小村,这个宫廷乐师开始了一项自已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事业传授器乐。

他要以自安南伏己全部的心血培育出一支不逊于宫廷乐队的演奏队,让弦乐重新飘入杨淑妃的耳中,让她已经被忧伤洞穿的心得到些许抚慰。

那天他站在村中的空地上,对被他召集来的濂浦村民说了很多话,比如安南,他得告诉他们,这是一个国名,国很小,在中国的南边,淳熙元年初,那小国派人向南宋进贡,是孝宗皇帝赵眘将其赐名为安南国,次年又赐予安南国王印。

然后他又说,安南国的弦乐传入后,一年又一年已经加入很多我们自己的旋律,但名称没有变,仍叫安南仮。

什么是沢呢?简而言之,就是一种器乐演奏形式,由鼓点指挥,唢呐、三弦、胡椰、逗管等协奏,经典的曲目很多,比如《一枝花》,比如《九连环》。

他开始示范,各种静静躺在那里的乐器,一被他吹过奏过,立即就被赋予活蹦乱跳的生命,这个宫廷乐师仿佛又回到临安城的宫殿内,双眼陶醉地闭起,脑袋随着节拍轻轻晃动,连身体都不由自主地摇摇摆摆。

村里的仴唱艺人在泰山宫内表演—浦之上一个王朝的碎片多么好听,所有人都呆住了。

就是从这一天起,濂浦村被这种源自于异国的音乐所萦绕,直至今日。

在羸弱的大宋王朝消亡之后,那位不知名的宫廷乐师带来的器乐却在村里存活了下来,千回百转地弹奏了七百多年。

文化部门已经将它认定为仅存在于这一带的单门独一的乐种,属于珍贵的非物质遗产。

清嘉庆八年,曾经的安南国已经改名为越南国了,即现在的越南,但村里人却坚称这种独特的器乐形式为安南沢而非越南沢,为什么要改呢?既然是宋孝宗赐名安南国,那就是安南了,宋朝的安南沢。

安南仪口述四为伲为唱一辈子时间二〇〇七年三月三日星期六口述人林庆佳,男八十岁林浦村人安南択艺人我祖上全都是吃这碗饭的。

究竟从哪一代开始?不知道。

反正我从八岁起就跟父亲学伋唱了爷爷也干这一行。

有人请他们做伏唱时,我也跟去,跟着跟着就会了。

一个伋唱队的人数大约有十三四个主要器乐有琴、镇、磬、鼓、横笛、唢呐。

一般有五六把琴、三四把唢呐、两把横笛以及一把磬、一张锣、一架鼓就够了。

我会什么?我什么都会,哪一样都拿得起来。

以前嗓子也不错,唱也能唱。

当然我也不是几十年来一直做这事。

抗战时期,曰本人来了,我被抓去修机场,就是福州义序机场。

那时家里的安南伋曲谱还有一大叠,一把火都烧掉了。

乐器也扔掉。

为什么?因为害怕呀。

日本人谁不怕?那时兵荒马乱的,也没人需要吹拉弹唱。

后来日本人走了,才重新有人请我们去做伋。

工具又从头开始置办,曲谱嘛,都在脑子里。

五六凡工伏上乙四合,我们的曲谱是这样的,说了你也不明白,大概跟你们的简谱哆呐咪发嗦啦西相类似吧,我也说不清楚。

现在我收集的伏唱还有七八首,比如《一枝花》、《九连环》等等。

五十多岁时,公社槁文艺汇演,曾把我请去主鼓。

那时候还是文革期间,碰到游行什么的,也常常把我请去,一般也都是当主鼓。

一支伏唱队,主鼓可以算是灵魂。

那阵子反正也挺忙的心里当然也挺高兴,有成就感。

现在我的班由儿子、孙子还有儿媳妇接去了,浦之上一个王朝的碎片安南诉表演队他们都是做伋唱的,有婚丧喜庆,附近几个村都有人请他们去,早上去晚上才回。

我老了,体力不行了,他们就不让我去。

现在村里做伋唱出身的,年纪最大的可能真的就是我了。

八十岁了,还能不老吗?总的说来,我们村的伏唱名声还是很大的,仓山区春节期间如果有槁民间文艺汇演,我们都能拿一等奖。

去年电视连续剧《船政风云》在我们村里拍摄时,也请村里人表演安南伋,都拍到电视里去了。

还有,好像说有一年村里的伏唱队还被请到东南亚一带去演出,也得到很高的评价,这个我记不太清了,你再问问别人。

如果是月夜,月皎洁如玉,那么从平山顶上往下看,满目便皆是碎银般荡漾的波光。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只是杨淑妃之前从没料到,有一天,她竟会孤身站在这条陌生的闽江边上,竟会被陌生的月色所凄凉笼罩。

她叹口气,仰起头望向月亮。

那么圆,与临安城上空一模一样,却分明已经是另一番景象了。

而月下的濂浦,它静谧得如同一个娇憨入梦的婴儿,屋顶的线条被一道道清晰勾勒出来,抹着一层银光,恍然间,真的不想知道今夕究竟是何夕啊。

虽将入夏,但深夜的风仍裹挟着冰凉的潮气,呼呼而来,穿过毛孔,往骨髓深处执拗地钻去。

杨淑妃紧了紧衣裳,不免轻移莲步,重新回到帐篷。

没有人能够爱惜她了,惟剩自己。

她自己得为了儿子,为了飘摇不定的时局,暂且保护好这一副虚弱的身架子。

然而依旧无法入睡。

这样的夜色和这样的月光之中,总是潜藏着太多往日的气息,往日的气息仿佛已经统统被颠沛流离清明上河图的生活埋葬了,退得很远,谁料到,不经意间它们又粉墨登场,舞动长袖,唱响曲子,顷刻间就将人心魄重新夺了去。

这让她的思绪悠远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