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些作家把人的情感的纵深层次看得很简单,他们是绝对不会也不敢这样写的,他们的想象力达不到这样精深微妙之处。等到安娜哭了,孩子才“完全醒来了”。全部感觉、知觉、想象、思维、语言、心理结构的各纵深层次才彻底苏醒,充分兴奋起来,开始与安娜的心灵进行全方位交流,在这以前,他与安娜的交流只是局部的、表层的,在这以后,才达到了深度的、全面的情感交流。这种交流,突破了感知的表层,进入了情感的深层,“好像直到现在,看见了她的微笑,他才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深度情感交流的特征是不停留在情感上(他不相信别人告诉他的话:他妈妈已经死了),而是深入到思维的层次,甚至不通过语言,他也理解了他母亲的不幸,明白了他母亲与父亲是不能见面的,而且引起了思索:
为什么她脸上会有一种惊惶和羞愧的神色呢?
在这样的时候,他虽然还没有完全得到理性的答案,却想出了宽慰、挽留他母亲的话:“不要走,他还不会来呢。”
即使亲密如母子这样的关系,二人相见,要达到心理的完全交融和重合,也需要这样一个复杂的过程,何况是其他关系的人物呢!我们许多作家忽略了这个过程,匆匆忙忙地把结果推到读者面前。而忽略过程,就忽略了心理情感结构纵深层次的丰富性,只能导致审美价值的贬值。如果我们的作家能真正在艺术上读懂托尔斯泰的作品,我想对他们欣赏力和表达力的提高一定会有好处的。
6.解读里柯克的《我们是怎样过母亲节的》
关键词语(句):让母亲高兴、隆重、实际上、粗活和脏活、挖个垃圾坑、不要顾虑、三年来、真正的假日、父亲担心母亲着凉、本来可以好好休息、硬拉、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折腾、最愉快的一天、痛快极了、最豪华的筵席、最快活的一天、眼里含着泪水、最大的报偿、迁就
这是一个西方人写的关于母爱的故事。通篇没有一句直接写母爱的无私,但读者却深深感到了母亲的无私,通篇没有一句话写到丈夫和子女的自私,但全篇无处不在显示丈夫和子女的自私。
矛盾随着故事的进展,一层又一层地展开。但不是表面上的,而是潜在的,隐藏在字里行间的。表面上没有任何矛盾,所有字面上的、公开的、堂而皇之的考虑,都是为了母亲,而实际上,恰恰是丈夫和孩子为了自己。
第一个层次在字面上和潜在的含义之间的矛盾似乎并不特别明显,只是表现了在一再强调的“隆重”和漫不经心的“否决”之间的矛盾。
一方面是丈夫和子女主动提出为了报答母亲终年的操劳,要在母亲节这一天,“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让母亲高兴”。大家请假回来,庆祝母亲节。这里的关键词是“隆重”。“隆重”的具体表现是:1.用鲜花和格言装饰房间;2.女孩子隆重地购买了新帽子,男孩子则隆重地购买了新领带。另一方面,一切为了让母亲开心的举措却一个一个被否决。起先是为母亲买一顶新帽子的提议被轻易地否决了。一旦母亲说自己更喜欢旧的,女儿就说:那顶旧帽子,她戴了更加合适。
这里的矛盾不是特别明显,因为是母亲自己提出不要新帽子的。但被否决的过程,毕竟有点不够慎重,这就消解了前面特别强调的“隆重”。
第二个层次,在字面上和潜在的含义之间的矛盾不但明显,而且越来越尖锐化了,表现了为母亲制定出游的目标及其消解过程。
一方面是大家决定租一辆汽车让母亲到乡下兜游,享受一番,免得她在家里总是忙得不可开交。父亲提议,与其出游,不如钓鱼,有了“目标”,更能提高母亲的兴致。另一方面,则又慢慢透露,钓杆是父亲昨天才买的。暗示了钓鱼和父亲的目的联系在一起是多么巧合。父亲口头上说,钓鱼杆“实际上”是为太太买的。注意“实际上”这个关键词的言外之意,说“实际上”,也就是透露了本来不是为母亲买的。这个矛盾本来可以展开,但被母亲的一句话淡化了。她说,她宁愿看父亲钓鱼,自己却不想约。
这里的暗示是,父亲有心机,嘴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却一味考虑着自己,而母亲为了亲人的乐趣习惯于放弃自己的乐趣。
为了把故事推向高潮,作者设置了一个矛盾,汽车太小,必须有一个人留在家里。这时,父亲潜在的动机和表面堂而皇之的话语之间的矛盾就显得突出了。父亲主动提出自己留在家里。如果光是这样说,也就没有什么矛盾可言了。他接下来说的话,就有点露苗头了。他先说,自己留下来可以在花园里干点活。这也还没有什么潜在的矛盾可言。接着,他说他可以干点“粗活和脏活”,比如“挖个垃圾坑”什么的。这种话的矛盾是:表面上是自己主动留在家里,实际上要让人感觉到他在大家郊游的时候,却承担着繁重的劳动。作者的功夫在于,不是一下子把父亲的底细全部兜出来,而是逐渐透露,在程度上逐渐加强:一点一点把言外之意强化到超越字面的意思。父亲叫大家不要“顾虑”他“三年来”一直没有过过一个“真正的假日”。这里的矛盾在于,字面上是叫大家不要顾虑,实际上却在提醒大家,事情有点严重:三年来都没有过过一个假日了。这样的话语中的逻辑重音,落在“三年来”和“一个真正的假日”之间的对比上,是不能不叫人顾虑的。这里矛盾虽然明显,但父亲的情绪还没有超越语言的表层。而下面的话,就近乎牢骚了:“他想过个什么节就是想人非非。”如果真是这样,就根本不是顾虑不顾虑的问题,而是要不要对这个赌气的家长给以补偿的问题了。
从语言技巧来说,字面表层含义和深层含义不一致时,在具体上下文中,深层含义占上风的情况叫做“反讽”。用日常口语来说,就是说反话:表面上说自己应该留下来,而实际上,留在逻辑空白中的意思很明显,要他留在家里,是不公平的。
说反话的修辞技巧,我们在讲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和《阿长与〈山海经〉》时,也涉及了,但那里的反语属于幽默的性质。因为鲁迅对长妈妈充满了同情和怜悯,并没有要揭露她什么动机的目的。在这里,作者写父亲,也用了反语,突出他千方百计地掩饰自己的自私,而且,他的言内和言外显而易见的矛盾,充分暴露了他的自私。这样,幽默就转化为讽刺了。
讽刺与幽默的相同之处,是都有反语,但幽默是温情的,非对抗性的,而讽刺是严峻的,带着刺的。
下面写孩子们的考虑,也充满了反讽。一是,父亲留下来不合适。原因是虚无缥缈的,“他准会闯祸”。而排除另一种选择(两个姐妹留下来)的道理,则更荒谬。因为“她们买了新帽子不戴一戴,未免太使人扫兴了”。这样的理由的微不足道,和文章开头十分强调的,要“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让母亲高兴”,“隆重”地庆祝母亲节,形成反差。这一大家子,一个个都很自私,讽刺意味是十分强烈的。
如果文章就写到这个程度,当然也可以了,但可能给人太直露之感。作者笔墨的深邃之处是:父亲和孩子都自私,但似乎他们并没有感到自己的自私;母亲无私,却也同样没有感觉到自己无私。
一方面强调把母亲留在家里,大家都觉得有很充分的理由可以让她痛痛快快地休息一天,另一方面,又把这种理由说得不成理由,因为需要她准备午饭。这不是不能休息了吗?矛盾是留在逻辑的空白之中的,由读者去判断。让母亲留下还有一条理由更为荒谬“室外有点凉,父亲担心母亲着凉”。明明是为自己考虑,却偏偏说是为母亲考虑。父亲越是努力自圆其说,越是漏洞百出。越是漏洞百出,作者的幽默就越是显得精彩。下面这一段,可以说发挥得淋漓尽致。父亲说,正当她“本来可以好好休息”的时候,如果他“硬拉”母亲到乡下去转悠,一下子得了重感冒,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尤其是考虑到母亲为大家“操劳了一辈子”,大家有责任让她“安静、安稳地多休息”。不让她郊游,是让她避免了一场“折腾”。本来大家提出让妈妈郊游,是为了让她休息,可是经过父亲这么一演绎,郊游变成了“折腾”,而且很危险。这是明显的荒唐。但越是荒唐,就越是可笑,越是可笑,就越是显出父亲的虚伪——千方百计掩饰自己的自私,明知自私,还要坚持为自私寻找冠冕堂皇的理由。这样的讽刺就有深度了。
文章中对孩子的自私,当然也是有讽喻的,但相对比较温和,可以说,讽刺意味比较少。因为,孩子不像父亲那样有意掩饰自己的自私,他们比较单纯,比较天真,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没有感到自己的自私。
全文都从孩子的视角来叙述。在许多明显自私的地方,孩子们并不像父亲那样做出一副为母亲考虑的样子。在把母亲留下来以后,作者在分寸上很有讲究。孩子们向母亲“欢呼了三次”。虽然有些自私,但总还有些天真烂漫,应该说自私得有点无知,还没有学会为母亲设想,正是因为这样,孩子们的自私就不虚伪,有点坦然,因而不无可爱之处,而父亲却表现得对妻子特别多情:
母亲站在阳台上,从那里瞅着我们,直到瞅不见为止。父亲每隔一会儿就转身向她挥手,后来他的手撞在车后座的边上,他才说,他认为母亲再看不着我们了。
明明是最自私的,却表现得最多情。挥手,要挥到手碰到车后座,越过了表达感情的限度,这里就有一种对比,过度的外在动作和贫乏的内在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