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小说艺术之门,首先要从小说中艺术形象的实际情况出发,而不能从小说中作家的宣言和议论出发。不管作家有多么光彩的思想,如果这种思想的光彩,不是渗透在刻画人物命运、人物心灵结构变幻的过程中的,那就可能是外加的、生硬的概念。所谓艺术欣赏,首先要欣赏人物心灵结构的变幻如何被艺术地表现,其次才是这种心理结构的运动过程渗透着什么样的思想,它是深刻的还是肤浅的,复杂的还是单纯的,进步的还是保守的,等等。
欣赏安娜回家这一段,首先就是欣赏安娜回家的心理结构变幻的奇观。
本来安娜为了爱情,不顾名誉,和伏隆斯基逃到西欧,但是,对儿子的想念使她的心灵不能安宁。她又不顾一切,从西欧回到俄国,目的是看望儿子,祝贺儿子的生日。她在前一天就为儿子选购好了玩具作为礼物。这在心理学上叫做动机。心理学告诉我们,动机在人的心理活动中占据极其重要的地位,人的行为、人的意识活动、人的感觉知觉、人的记忆和语言,无不受到动机的制约。在动机范围以内的心理活动常常被强烈地记忆和感知,而在动机以外的心理活动往往就容易遗忘或者很难被感知,有时甚至视而不见,听而不觉,感而不知。正是因为这样,我们在一般小说中看到的人物的心理活动都受动机的主宰。这种动机往往是很明确的。动机与人的行为、语言、记忆、想象、思维之间有着直线的联系。但是这样的描述和刻画,往往并不太动人。因为人的心理活动是很复杂的,动机和人的其他心理要素处于一种复杂的有机结构之中,每一个要素都与其他一切要素互相依存,一个要素的变动必然引起其他相关要素的相应调节。这个变幻和调节的过程就是我们要欣赏的心理奇观。
安娜回家之所以成为艺术品,就在于托尔斯泰通过安娜淋漓尽致地写出了我们既熟悉又陌生的心理变幻,既唤醒了读者的潜在记忆,又发现了人物心灵的深层结构。
安娜看儿子的要求,遭到丈夫卡列宁的拒绝。她决意反抗,不取得卡列宁的同意就闯去看儿子,她“买了玩具,想好了行动计划”,“手头预备下给门房和仆人的钱”。所有这一切都是一种理性规划,为了实现她的动机。如果托尔斯泰让安娜的理性规划——她明确意识到的动机——圆满地实现,那么这一段就没有什么可看的了。
小说艺术的特点就在于让人物的心理活动越出常规,首先是越出理性的常规。导致这种越规的动力,就是人的情感。由于情感的冲击,人的心理结构失去了平衡,越出了理性的规范,于是人的感觉、知觉、记忆、思维、语言、行为都发生了变异,这种变异就是心理恢复平衡前的调节或反馈。
在安娜进人家门时,突然产生一种狼狈的感觉,这就使她的听觉越出常规,失灵了,当门房的新助手问她“找谁”时,安娜狼狈得居然没有听到他的问话,因而也没有回答。她没有预料到丝毫没有变化的门厅会这样深深地打动了她。这种感觉激起了她的记忆(欢乐和痛苦的激情),使她忘了她来这里的动机。她一时不知道是来干嘛的了。这就是说环境的刺激使她早已被遗忘的情感记忆活跃了起来,进人意识,淹没了一切,而前来看孩子的动机却被遗忘了。这是情感的奇妙的分化作用,使一部分沉睡的记忆复活,使另一部分新鲜的记忆麻痹。
对于听觉,这种分化作用就更奇妙了。一方面她在走上那熟悉的楼梯的时候听不明白老门房说的话,另一方面她单凭小孩子打呵欠的声音,就知道这是她儿子,而且这种听觉影响了她的想象,使她“仿佛已经看到他在眼前了”。看到儿子以后,安娜的听觉的分化就更奇妙了:
她听着他(按:儿子)的声音,注视着他的脸和脸上表情的变化,抚摸着他的手,但是她却没有听明白他所说的话。她非走不可,她非离开他不可——这就是她唯一想到和感觉到的事。她听到走到门边咳嗽着的瓦西里·卢基奇的脚步声,她也听到了保姆走近的脚步声;但是她好像成了石头人一样地坐着,没有力量开口说话,也没有力量站起身来。
用还原的方法来分析安娜的感觉:在通常情况下,近处的听得清晰,远处的听不清晰,可是在这里,由于一种焦灼感(害怕看到她即将到来的丈夫),一种特殊的情感的冲击,使心理功能发生了相反的变异,空间距离相近的(儿子的语言)听不清,空间距离远的(卢基奇和保姆的脚步声)反而听清楚了;情感距离近的听不清,情感距离远的反而听清了,这是一种感觉功能的越出常规。这种感知变异,也许只是一种表面现象,表层结构。决定这种表面现象、表层结构的是内在的深层的情感的作用。深层的情感,深层的焦灼(必须在卡列宁来到儿子房间之前离去,不能与他见面)使安娜的感觉知觉特别是听觉发生了变异。深层的情感是看不见、摸不着、感觉不到的,可由于情感冲击而变异了的感觉、知觉(在这里是听觉)却以一种变异的形式,而成为一种强化的效果出现了。
要把人物的感觉原生状态想象出来,就得想象出人物感知的常规状态。在常规状态中,安娜的听觉和语言功能是没有障碍的。但是由于人物关系和客观环境越出了常规,导致安娜的情感越出了常规,越出的幅度是这样的大,不但使她的听觉发生了变异,而且使她的语言机能也发生了障碍。当老家人认出了安娜,默默地向她低低地鞠躬,说“请进,夫人”时:
她想说什么,但是她的嗓子发不出声来。
当她迫于形势终于不得不离开她儿子时:
她不能够说再会,但是她面孔上的表情说了这话,而他也明白了……以后她想起了多少要对他说的话呀!但是现在她却不知道怎样说好,而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但是谢辽沙明白了她要对他说的一切。他明白她不幸,而且爱她。
这里就出现一种心理奇观了,语言是一种传达思想的交际工具和文化载体,在人所使用的工具中,语言是一种特殊工具,它的特点就是并不是完全被动的。相反,人有时却多少有一点被动,不是人说话而是话说人——在特别强烈的情感冲击下,人失去自由运用语言的能力。在常规情况下,失去了语言表达能力的人,是不能和他人交流思想情感的。但是奇迹出现了,安娜失去了发出语音的能力,却并没有妨碍她与儿子交流思想和情感。这是因为在特殊情感的冲击下,语言并不是交流思想和情绪的最有效工具。这时有一种比语言更有效的交流手段,那就是人的表情。语言是以声音为媒介的概念符号系统,它传达的是概念。概念对丰富多彩的情感来说,太贫乏了。而表情虽然不及概念那样明确,但它是一种直觉,直觉的丰富性是任何概念都赶不上的,孤立的直觉虽然不如概念深刻,但在艺术里,表情作为直觉的对象不是孤立的,而是处在一种复杂的人物情感结构之中,结构的功能大于要素之和,一个很平常的表情都可能有比概念深广丰富的含意。比如安娜的表情在别人看来只是一种别离时的悲抑而已,而在她儿子看来内涵就要丰富得多了。
人的内心情感活动是一个很复杂的整体,如果仅仅限于上述知觉和语言的层次,那还是比较表面的。托尔斯泰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不但揭示了知觉和语言的变异,而且直接深入到情感的深层结构中去,剖析其中丰富的变幻。这种变幻大致在两个方面表现出来。
通过还原,我们知道,正常的人物的主要情感特征是比较稳定的、明确的,但不是一成不变的,它在外部刺激作用下会发生多彩的变异而产生瞬时的变态情感,例如安娜憎恨、厌恶卡列宁。在安娜来到她过去的家之前,由于见儿子的要求遭到拒绝,这种憎恨化为一种受到屈辱的痛苦,引起她一种毅然反抗的情绪。一旦她进入了她过去的家就变化了,当一个不认识的门房助手问她来找谁的时候,她感到狼狈了,而当她熟悉的门房助手向她深深駒躬的时候,她的眼光却是“羞愧、恳求的”。走上楼梯的时候她的运动机能不正常了,“套鞋绊着梯级”。后来当保姆通知她卡列宁即将出现的时候,她的儿子看到她脸上露出“惊惶和羞愧的神色”,“她害怕他”。在正常情况下,那么无畏地反抗世俗道德,蔑视、厌恶、憎恨卡列宁的她,居然惊惶、羞愧而且害怕了。
由此可见,在正常情况下,人的情感固然有一种稳定的基本性质特征,但这种基本性质不是固定的、僵死的,相反,在外界环境和语境的作用下,它不断变幻出派生的性态来。写出这从属性态的丰富的变幻,正是托尔斯泰作为艺术家的过人之处。同样的情状到了才能不济的作家笔下也许就变得缺乏变化,只剩下憎恨这样一个僵化的性质了。
许多作家缺乏这样的能耐,其原因不仅在于缺乏这样的追求,而且在于不了解情感知觉之间互相影响的规律。
通常,洞察情感冲击感觉,也许并不难,因为感觉、知觉是表层的,情感是深层的,深层决定表层。但是很少有人注意到,二者的作用也可能倒过来,感觉决定情感。在这一点上,托尔斯泰有深刻的发现。当安娜即将与儿子离别时,她感到儿子的表情在问她该如何看他的父亲,安娜说:
爱他;他比我好,比我仁慈,我对不起他。
这是一种歉疾的情感,自认为有罪的情感。这种情感发自内心,是十分真诚的。但这种表白与其说是一种情感不如说是一种理智。因为这种表白是在没有对卡列宁的现场感觉知觉的基础上的。一旦安娜看见卡列宁,对卡列宁有了现场的感觉和知觉,她的情感就发生了变幻:
亚历克赛·亚历山特罗维奇迎着她走过来。一看见她,他突然停住脚步,垂下头来。
虽然她刚才还说过他比她好,比她仁慈,但是在她匆匆忙忙看了他一眼之后——那一眼把他整个的身姿连所有细微之点都看清楚了——对他的嫌恶和憎恨和为她儿子所起的嫉妒心情就占据了她的心。她迅速地放下面纱,加快步子,差不多跑一般地走出了房间。
由于对卡列宁有了具体的感觉,在具体感觉基础上建立起的厌恶和憎恨就代替了自己的有罪之感。安娜的情感性质又恢复了原状。
在托尔斯泰笔下,人物的情感既是这样具有顽强的稳定性态,又是这样变幻不定,在一切外界的、内部的刺激作用下,它不断发生变异,好像阳光透过多个旋转的三棱透镜发生了令人惊异的奇妙变异,这种变异是那样令人意外,那么偶然,然而又是那样必然,那样合乎人类心灵辩证法的规律,因而也就那样富于认识人类内心的普遍意义。当我们看到这一节的最后一句:
她昨天怀着那样的爱和忧愁在玩具店选购来的一包玩具,她都没有来得及解开,就原封不动地带回来了。
安娜在情感焦灼的优势兴奋中心的负诱导作用下,导致了对送礼物的动机的抑制。如果没有对人的心理活动规律的熟谙,托尔斯泰不可能对人物内心有这样的洞察。
我们许多作家对人物心理活动的规律性缺乏探索的自觉,因而他们笔下的人物往往不能遵守自己的心理活动规律。人物变成了作家的“驯服工具”。人物感情世界的单调和粗率,其实就是作家心灵境界单调而粗率的反照。作家内心世界的单调决定了他的想象的板滞。最常见的是当人物与人物发生关系,常常是注意的主体和被注意的人物之间心理的完全重合。一个人去找另一个人,另一个人的全部注意立刻就被这个人全部占有了。你问他话,他就准确无误地解答;请他想办法,他就竭尽全力想出最好的或最坏的主意。可是在托尔斯泰笔下,问题并不这样简单,一个人到另一个人的房间和这个人讲话了,这个人也答话了,可是他与他的表层心理发生了关系,而深层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情感、感觉世界里。例如在《复活》一开头,玛丝洛娃在受审,法官在投票,都投了赞成票,但这是表层的心理现象,其深层心理都不一样:庭长在思虑着去与金头发的情妇幽会,法官在担心妻子要罢工不做饭。在表态要不要判决玛丝洛娃有罪时,有一个法官的内心根据居然是面前公文号码的数字加起来能否被3除尽,而副检察官之所以坚持要判处她有罪完全出于成见和对自己口才的自我欣赏。人的表层心理机制与内心深层心理机制的重大区别,不但被托尔斯泰发现了,而且被他表现出来了。在安娜这里,她见了儿子以后,并没有占据她儿子的全部心理纵深层次。起初她只唤醒了孩子的表层意识。孩子看到安娜,如果让我们的作家来写,肯定是大叫一声,全部情感都苏醒了。这样,孩子的心理结构就显得单调了。托尔斯泰把人的心理情感结构理解得相当复杂。安娜起初并没有唤醒孩子的深层意识:孩子看到妈妈,脸上浮出了幸福的微笑,又闭上了惺忪的睡眼倒在妈妈怀中,并且在她怀中扭动,使身体各部分都接触到安娜的手。但是他并没有真正清楚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孩子还处在半梦半醒状态,因而他不但没有充分兴奋起来,反而是进入了抑制状态:
他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