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中间插入了作者的感觉,是一种对比和反衬,孩子没有信心,但是,不敢劝妈妈回家。原因很重要,很关键。原文是这样的:“那意味着我失去的是三十几本小人书,而母亲失去的是被极端轻蔑了的尊严,一个十分自尊的女人的尊严。”
两个“尊严”,不是重复,而是为了强调。本来对孩子来说,小人书已经是生命了,可在和警察对抗的情况下,孩子觉得可能不能不认输了。但是,并不像孩子那样把小人书当作生命的母亲却比孩子坚定。因为这时的小人书,固然是因为在自己孩子的心目中重要,才在她的心目中重要,同时,一旦进人当下的情境,小人书在自己,又多了一份含义——做人的尊严。这一句写得很深刻。深刻不仅仅在于,写出了小人书在儿童心目中的价值,而且写出了母亲的人格,母亲的个性。这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虽然很疼爱自己的孩子,为了孩子挺身而出,代替孩子说了好多好话。但是说好话无效时,她就不再啰唆,不再说任何话。这表明她自尊心很强,不因为疼爱孩子就委屈自己,作可怜相。她唯一的抗争姿态就是坚定地静坐,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抓住“自尊”这两个字,就抓住了母亲人格的核心。忽略了这两个字,对文章的理解,就可能流于皮毛。懂得了这两个字,才能深深地透视到这个贫穷的、没有多少文化的女人的高贵和坚强。正是这种坚强,让这个弱势的、贫穷的女人的抗争取得了胜利。这是意志的胜利,自尊的胜利。
抗争坚持了四个小时,这个过程写得挺生动。时间的推移,本来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是,作者通过灯光的影子,在特定地点的特殊细节,让读者有了形象的感觉。
这种坚强,还因为警察前后截然不同的表现而得到突出。文中的“葛里高利”,起初很是蛮横。作者描写他用了不多的细节。开头,大檐帽歪戴着,动作粗暴,把母亲和我推出来,冷笑,不屑。后来,他顶不住了,把小人书“扔”在孩子的怀里。警察的行为有鲜明的对比,然而母亲的行为却一如既往,一点变化也没有。
警察输了,母子两个赢了,母亲却没有任何变化,既没有表示起码的感谢,也没有显示高兴,而是叫孩子清点一下小人书的数量。在这里,关键词语是:语调很平静。
这就表明这个妇女在逆境中和在顺境中一样是沉着的、自尊的,对强势者的前倨后恭,无动于衷。管你什么鬼样子,我只要达到我自己的目的,百分之百地维护我儿子的权益,一点也不能少。我只要保持我的尊严而已,不管你的表现、你的心情有多大的变化,都与我无关。
警察实际上是屈服了,但母亲不管他。只顾自己“昂然”走下警察局的台阶。“昂然”这两个字很传神,写透了自尊的、无声的威严。正是这种旁若无人的威严,把原来傲慢的、有点流气的警察感动了。他拦了一辆小车,让司机把母子两个送回家。弱势的母亲不但没有丧失尊严,而且赢得了强势者的尊重。
文章没有明白说,母亲是一个刚强的女人,但刚强的形象却留在了读者的印象中。文章其实是讲了两个互不相干的故事。但由于都是写母亲和儿子的书的,因而很自然地构成一个统一体。后一个故事写的是,孩子想要买一本小说,向极端贫困的母亲要钱。母亲已经被原来的工厂辞退,只能在一个街道小工厂上班。作者用了很多细节写这个手工作坊劳动条件的恶劣,母亲工资的菲薄。而自己索要的买书的钱在工资中的比例又是相当巨大的。文章中的对话,几多重复,强调了作坊里震耳欲聋的噪音,让人连说话都听不见。文章写自己没有勇气开口要钱,而妈妈却毫不犹豫地拿了出来。作为陪衬的其他工人,也写得相当到位,一个工友反对母亲给钱,而母亲却说,谁让我是他妈呢?
这就是说,不管多么穷困,妈妈的爱,是无条件的。
文章写到这里,已经把母亲的个性刻画了出来。应该说,已经是相当不错了。伹这篇文章的精华,却不完全在这里。后面,母亲这样无私的爱感染了孩子,使孩子在精神上长大了。下面几段是全文的高潮。
写受到感动的孩子在精神上的顿悟,最忌直接升华,因为那样容易脱离孩子的心理特点。本文的精彩,就在于写得很有层次,因而很自然。他不先写自己思想上的升华,而是先写自己对母亲感觉的变化。不是写她精神高大,而是写自己突然发现母亲原来是那么瘦小,那么衰老。这是暗示,母亲年轻的生命都无私地奉献给了孩子。接着,才直接表白:
那一天我第一次觉得自己长大了,应该是一个大人了。并因为自己十五岁了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是个大人了而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写到这里,思想闪光点是有了,文章的主题也提升了,如果就此结束也未尝不可,但作者的才华在于,在这一般人是强弩之末的地方,他又上了一个新层次,让孩子用自己的行动来表现自己的觉悟。这不但是一个思想的升华,而且是一种结构的转折。孩子因为被感动而不忍心为自己买小说,而是为母亲买了一盒水果罐头。
这个转折本来已经相当精彩,但还不是高潮的顶点。母亲又凑足了一块多钱,叫他去买他神往的书。
从情节上来说,全文两个故事,前一个故事有两个转折,一个是警察把书还给了他们,一个是警察为他们叫了小汽车。后面的故事,有三个转折,一个是向妈妈要到了钱,第二个是要到了钱却没有买书,而是给妈妈买了水果罐头,第三个转折是妈妈又给了钱让他去买书。故事的生动全在转折,但是,写转折的笔墨却不一样,前面的转折,用的笔墨比较多,最后的转折,用的笔墨就比较少。尤其是后一个故事的最后两个转折,只花了五六行文字。前面不管多少转折,往往没有独立的价值,大都是为了最后的转折蓄势的,情节往往比较缓慢,而最后的转折,则是文章的精华所在,情节进展往往比较快,文字越是精炼越是耐人寻味。
这种结尾的特点,在情节性小说(例如欧·亨利的小说)中表现得更为明显。更值得注意的是文章的最后一句:“我想我没有权利用那钱再买别的任何东西,无论为我还是为我母亲。”这句话说得很有分量,又很含蓄。和前面的“长大”形成呼应,实际上解释了“长大”的内涵,也就是理解了母亲,懂得了母亲的心:只要为儿子的智力的成长,不管付出多大代价,在所不计。在这之前,“我”买了水果罐头给妈妈,就是不理解妈妈,就是没有“长大”。现在懂得了不买东西给妈妈,才是“长大”了。
4.解读川端康成的《父母的心》
这篇文章,不像梁晓声的文章和此前的一系列文章那样,充满了描写和形容,作者好像有意回避直接表述感情,全文除了开头在甲板上有一点有限的人物衣着和场景的描写以外,几乎没有抒情性的渲染,基本上是一些相当简洁的叙述。造成这种简洁的特点的原因是:
第一,描写被压缩到最小的限度。开头还有一点交代性的描写,到故事发生以后,就连起码的描写都没有了,剩下的都是对话。对于感情大起大落的父母,连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表情、动作、语调等等外在描写全都一概没有了。文章基本上没有细节,越是到关键处,越是简洁,用词越俭省。例如,穷人父母第一次和卖掉的孩子分手的时侯,这本来是可以大幅度抒情的,作者却只用了这样几个字,“眼含热泪,难割难舍”,这好像是陈词滥调。后来提出要用二儿子换回大孩子的时候,也只用了“无精打采”几个字。在母亲用三女儿来换二儿子的时候,更是直截了当,只写她“很不好意思”。在富人眼中看来,也只是“失魂落魄”。究竟如何失魂落魄,一点细节都没有。作者可能觉得与其去详细描写,还不如让读者自己想象。最后一次,母亲干脆把小女儿要了回去,作者的形容也只有“痛哭失声”。这好像有点缺乏感觉,有点抽象,似乎缺乏形象的可感性,但统观全文却又是感人至深的。作者的用力全不在于形容,而在于故事的结构,反反复复,再三反悔,不成理由的理由,蕴含着叠加和对比。
第二,故事的叙述者,不动声色地把父母亲的活动,包括如何商议出让孩子,如何一再提出调换出让的孩子等等的盘算,全都放在了幕后,只让读者看到他们向贵妇人讲述自己要求调换的理由。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本文就不会这样简短了。
然而,全文却并不因如此简略而缺乏动人的感染力。原因在于,作者把全部功夫都用在了对话当中。这对父母的感情,虽然没有直接写出来,但对话却充满了潜在量,读者不难从对话的空白中,想象出这对父母的情感震荡。
对话之妙在于,表现了“父母之心是多么伟大”,这是文章开头就声明了的。但是,文章主要的篇幅却是描述伟大的父母是如何出卖孩子的。如果从概念出发,既然父母之爱是伟大的,一开始就拒绝贵妇人的要求不是更干脆吗?但是,那样一来,就显得简单。因为这一对父母处在一种极其困难的境地:“无力抚养”。突然来了这样一个机遇,既可以让孩子过上富贵的生活,又可以继承财主的家业,日后的富贵是毫无疑问的。于是父母答应转让自己的儿子给富人妇女。
全部对话表明,这种考虑显然并不是轻率的,而是经过夫妻两个商议的,但后来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反悔。这说明起初答应,只是一时的、不得已的决定,这种决定经不住时间的考验。这里有个心理问题,表面的、一时的决定,也许是理性的,但却经不住感觉和情感的考验。一且真正离开了自己的骨肉,理性的决策就顶不住感情的折磨了。所有这一切,读者可以从父母二人的对话中感觉到。但是,父母三番五次地反悔,至少是在最后不得不老老实实承认割舍不了骨肉以前,都是把自己真实的意图掩盖起来的。
孩子的父母总是用种种借口,声称不是自己后悔、舍不得,而是把老大给别人,次序不对:
昨晚上仔细地想了又想,大儿子嘛,不论怎么穷吧,也是我们家的接班人哪。况且,把老大给别人按次序也不对,如果可能,我们想用老二换下老大。
反悔的理由不能算不成立,也很难说很充分。问题在于,反悔的时间间隔之短和频率之高联系起来,就令人生疑了。
简直没法跟您说,今天早晨给你送来的二小子,从眉眼长相到说话的嗓门,都和我那去世的婆婆一模一样。我就实话跟您说吧,我这心里呀,就像把婆婆扔了一样不好受,再说也对不起我们当家的。况且,他已经五岁了,我觉得他一定会永远地记着我们,想到这儿觉得他可怜得不得了。能不能答应我用这个女孩子把他换下来?
这样的理由好像比上一次更多一点,似乎不能说是没有道理,孩子大了,会记得父母,又好像是比较牵强的,例如像婆婆之类。但这第二次反悔,与第一次相隔的时间距离这么近,这样的理由,就显得有些可疑,隐约让人感到,这么多理由后面有一种不愿明言的理由。接着是第三次反悔:
昨晚上我们两口子本来是商量好,说得一妥百妥,决不留恋孩子啦,可是正因为她太小,所以总担心她是不是会这样那样啦,结果是我们两口子一夜没睡。把那么个无知的孩子给人家,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当爹的太冷酷无情……与其舍掉一个孩子,还不如爹妈儿女一家六口俄死在一起好。
到了这时候,矛盾终于显现了,就在真情和信用之间。要真情就不能不违约。父母的苦心本来是既要真情,又尽可能保持守约的自尊,同时也不伤害对方。结果是二者不能得兼。最后,真情压倒了违约的顾忌,为了真情,甚至选择了可能带来的饿死的后果,关键是“在一起”,只要不分离,就是以死亡为代价也在所不惜。从这里,可以看出情感超越一切的价值。
再回顾前两次的说法,那都不过是借口,自以为头头是道,读者却越来越感到那些理由不能成立,很笨拙,甚至欲盖弥彰。但越是明显的笨拙,越是感到父母与孩子感情的深厚。更可爱的是,就父母亲本身来说,他们的种种借口,只是借口而已,编得似乎天衣无缝。与其说是要骗过富人,不如说要骗过自己。但是,对读者来说,理由越不充分,越有漏洞,越是显得可爱。
这样的对话共有三个层次,前两层掩饰,最后一层自我透底,动人的效果就在这里。
5.听觉、记忆、动机发生变异的奇观
——“安娜·卡列尼娜回家看儿子”片段解读
托尔斯泰的杰作《安娜·卡列尼娜》,有许多读法,最流行的是从作品中去找寻托尔斯泰对当时俄国社会,特別是对官僚专制、土地制度、宗教、法庭的批判,这就是所谓社会评论的方法,在《复活》和《安娜·卡列尼娜》中对当时俄国土地制度的批判,对教会制度、审判制度的批判,虽有较高的社会认识价值,但这些部分大都写得比较枯燥,在读者心目中没有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在读者情感中激起波澜,在记忆中留下烙印的毕竟还是作品中人物的命运、人物的心理活动。因而即使从社会批判的角度去看托尔斯泰的作品,也不能离开作品中人物心理结构的深度和广度。只有人物的命运、人物的心理结构的刻画撼动了读者的心灵,读者的情感、想象、思维都受到了冲击,作品中那些社会批判的成分才能成为艺术的有效功能。如果不是这样,脱离了人物命运和心理结构的刻画去阅读作品,就可能把概念的说教当成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