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首的立意和前一首是相似的,也要把秋天和春天相比,表现秋天自有秋天的美,自有春天比不上的特点。这一首不像上一首只是笼统地反对悲秋,提出“秋日胜春朝”,而是进一步指出秋日也有不亚于春天的鲜艳色彩,它胜过春朝的地方是,给人一种“清人骨”的感觉。这个“清”的内涵很丰富,可以令人想到清静,也可以想到清净,甚至可以想到清高。虽然不如春天那么鲜明、一望而知,但是细细体味,却隽永、含蓄,更经得起欣赏,更深刻。诗人欣赏秋天的清,还有一点不能忽略,它把欣赏的地点放在高楼上,要从高处欣赏秋天的“清”,这就不单纯是物理的高度,还有开阔的视野、精神的高度,正是这样,他才觉得,秋色不像春色那样浮躁,那样夸张(嗾人狂),那样张扬。
这一首写得也很有个性,但是,一般读本都选前一首,因为前一首的核心句“一鹤排云”比较单纯,比较形象,后一首的核心句“清入骨”在形象性的直接可感性上略逊一筹。
登高
杜甫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达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这首诗被胡应麟在《诗薮》中称为“古今七律第一”。诗是大历二年(767年)杜甫在四川瘦州时所作。虽然在诗句中点到“哀”,但不是直接诉说自己感到的悲哀,而是“风急天高猿啸哀”——猿猴的鸣叫声悲哀,这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自由:诗人并不明说,是猿叫得悲哀,还是自己心里感到悲哀。点明了“哀”还不够,下面又点到“悲”——“万里悲秋常作客”,这句点明是诗人自己悲秋了。一提到秋天,就强调悲哀,不是落人窠臼了吗?不然。
这是因为,杜甫的悲哀有他的特殊性。他的悲哀虽然是个人的命运,却是相当深厚而且博大的。这种博大,首先表现在空间视野上。
诗题是“登高”,开头两句充分显示出登高望远的境界,由于高而远,所以有空阔之感。猿啸之声,风急天高,空间壮阔,诸清沙白,本已有俯视之感,再加上“鸟飞回”,更觉人与鸟之间,如果不是俯视,至少也是平视了。这正是身在高处的效果。到了“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种俯视的空间感,就不但广阔,而且有了时间的深度。和前两句比,这两句境界大开,有一种豁然提升的感觉,明显有更强的想象性、虚拟性。落木居然到了无边的程度,满眼都是,充满上下天地之间。这不可能是写实。显然,只有在想象中,才有合理性。长江滚滚而来,从引用《论语》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典故开始,在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意象中,江河不断,便不仅是空间的深度透视,而且是时间的无限长度。这种在空间和时间交织中的境界,当然不是局限于空间的平面画面可比的。再加上意象如此密集,前两句每句三个意象(风、天、猿啸,渚、沙、鸟),后两句每句虽然只各有一个意象,但其属性却有“无边”和“萧萧”、“不尽”和“滚滚”,有形有色,有声有状,有对仗构成的时空转换,有叠词造成的滔滔滚滚的声势。从空间的广阔,到时间的深邃,不仅仅是视野的开阔,而且有诗的精神气度——悲秋而不孱弱,有浑厚之感。
如果就这样深沉浑厚地写下去,未尝不可,但是,一味浑厚深沉下去的话,很难避免单调。在这首诗中尤其是这样,因为,这首诗八句全部是对句。而在律诗中,一般只要求中间两联对仗。为什么要避免全篇都对?就是怕单调。杜甫八句全对,却让读者看不出一对到底,这除了语言形式上的功夫以外,恐怕还是得力于情绪上的起伏变化。这首诗,第一、第二联,气魄宏大,到了第三、第四联,就不再一味宏大下去,出现了些许变化: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境界不像前面的诗句那样开阔,一下子回到自己个人的命运上来,而且把个人的“潦倒”都直截了当地写了出来。浑厚深沉的宏大境界,一下子缩小了,格调也不单纯是深沉浑厚,而是有一点低沉了,给人一种顿挫之感。境界由大到小,由开到合,情绪也从高亢到悲抑,有微妙的跌宕。杜甫追求情感节奏的曲折变化,这种变化有时是默默的,有时却有突然的转折。杜甫的诗“沉郁顿挫”,沉郁是许多人都做得到的,而顿挫则殊为难能。
这是杜甫的拿手好戏,他善于在登高的场景中,把自己的痛苦放在尽可能宏大的空间中,使他的悲凉显得并不渺小。但是,他又不完全停留在高亢的音调上,常常是由高而低,由历史到个人,由空阔到逼仄,形成一种起伏跌宕的气息。宋人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这样评价这首诗:“杜陵诗云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万里,地之远也;悲秋,时之凄惨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齿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中有八意,而对偶又极精确。”这样的评价很到位,十四字八层意思层层加重了悲秋。我们来看他写于差不多同一时期的《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明明是个人的痛苦,有关亲朋离异的,有关自己健康恶化的,这可能是小痛苦,但杜甫却把它放在宇宙(“乾坤”)和时间的运动(“日夜浮”动)之中,气魄就宏大了。当然,这并不完全是技巧问题,因为诗人总是能把自己个人的命运、亲朋离散、老病异乡和远在视线之外的战乱(“戎马关山”)、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这种境界是够宏伟的了,但是,他随即又转向个人命运,而且为亲朋信息杳然和自己的老病而涕泗横流起来。这不但不显得小家子气,而且以深沉的情绪起伏来调节他的情感节奏,就难怪诗话的作者们反复称道他的感情“沉郁顿挫”。再比如《登楼》: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他个人的“伤客心”总和“万方多难”的战乱结合在一起,就使得他的悲痛有了社会的广度。为了强化这社会性的悲痛,他又以“天地”的宏大空间和“古今”的悠远时间两个方面充实其深度。杜甫的气魄,杜甫的深度,就是由这种社会历史感、宏大空间感和悠远的时间感三位一体构成的。哪怕他并不是写登高,也不由自主地以宏大的空间来展开他的感情,例如《秋兴八首》之一:
玉露凋伤楓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借助“兼天”、“接地”的境界,杜甫表现了他个性宏大深沉的艺术格调。换一个人,即使有了登高的机遇,也不一定能表现出宏大深沉的精神力量来。当然,杜甫的风格是多样的,有时,他的风格并不以浑厚深沉见长,而是以明快细腻动人,例如《春夜喜雨》。
我们之所以要介绍杜甫的这首诗,是为了从反面说明,什么不是浑厚深沉。只有懂得了什么不是浑厚深沉,才能真正体悟什么是浑厚深沉。理解诗歌,最忌空泛。我国古典诗话,往往有些精致的感觉性断语,如说杜甫的诗“沉郁顿挫”、“浑厚深沉”等等,这对理解杜诗应该说是有帮助的,但这样的话语,也有一个缺点,就是比较模糊,不确定。我们的任务,不是停留在古人的水平上,而是在古人的水平上提高一步,对这些话语进行分析,结合杜甫的作品加以具体化。深入地具体分析,已经不易,同时还要防止孤立地封闭地分析。分析要开放,最好把作品放在系统中,在多方面的联系和对比中进行分析,结论才有可能深入。
6.一种秋天的当代诗意
采桑子重阳毛泽东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
比起刘禹锡来,毛泽东更是自觉地和秋愁唱反调。
但是,毛泽东在面对秋天的景象、面对秋天的传统母题时,调动起来的感兴,和刘禹锡、范仲淹、马致远大不相同。
重阳季节在他内心激发起来的不但不是忧愁,反是一派革命乐观主义的豪情。词中“人生易老天难老”,本来是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中的,原诗如下: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李贺的意思是,金铜仙人,从汉家宫殿里被搬出去,对于汉宫是十分留恋的,内心是很悲哀的,悲哀到不要说人间,就是老天如果有感情的话,也会因为悲哀而衰老的。但毛泽东这里完全没有悲哀的意思,因为重阳节是每年都要过的,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节令无限循环,大自然(天)不会有什么变化,但人生却是很短暂的,人会变老,生命会衰亡。今天又到了重阳节,令人感慨。但是毛泽东的感慨并没有停留在人生短暂上,很快就回到了眼前的现实斗争中。
战争本来让人忘记大自然季节的变幻,忘记花的美好,然而,毛泽东却相反,他觉得在战争环境中,反而格外能显出菊花的芬芳。这就是毛泽东的个性。同样是战地菊花,换一个人,哪怕是左联的文学家,可能也写不出这样的诗句来。只有作为统帅的毛泽东才会感受到战争的美。在另一首词中,他甚至觉得连战争中留在村庄墙壁上的弹洞,都是好看的:
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
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
——(选自《菩萨蛮·大柏地》)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同样的景象在不同的诗人心灵中引起的感觉是多么不同。同样是菊花,在陶渊明流传下来的传统中,代表文人的高洁娴雅,而在毛泽东那里,则因为战事而特别芬芳。
正是因为这样,毛泽东觉得,虽然是秋天,却比春天更美好:“不似春光”,“胜似春光”。这里可能有刘禹锡的影响,因为刘诗中有“我言秋日胜春朝”。但是,毛泽东运用了复沓的句法:两个句子,结构是平行的,词语有一半相同,意思却相反。这个句法结构是毛泽东发明的,不是词牌里现成的。它的精彩还在于,它和前面一个相同的句组“岁岁重阳”、“今又重阳”,在章法上是对称的。这种对称使这两句不但在思想感情上而且在结构上都成为焦点。
到这里,主题似乎已经完成了。但是,按词牌的规定,最后还得有一个七言的句子。在初稿上,句子是这样的:
但看黄花不用伤。
表面上看,说的是不用伤,但还是有点伤感在内的。这与毛泽东当时不顺遂的处境有关。1929年6月22日在闽西龙岩召开了红四军第七次代表大会,会上毛泽东被朱德、陈毅等批评搞“家长制”,未被选为前敌委员会书记。毛泽东随即离开部队,到上杭指导地方工作,差点死于疟疾。从这里可以看出,毛泽东这是在自我鼓励,但这毕竟不能充分表现毛泽东的顽强和乐观,所以到定稿的时候,他终于改成了:
寥廓江天万里霜。
比起原稿中的“但看黄花不用伤”,不但在思想上,而且在艺术上都提高了一个层次。原稿虽然思想是积极的,但未免有强弩之末、思想太露之感,对诗来说,尤其是结尾,一般应以收敛为上。毛泽东的修改,充分表现了他的才气。他避开了大发议论,甚至也没有在思绪上作含蓄收敛的表达,他什么也不说,只写了一句自然风光。看上去好像是思想中断了,因为他只提供了一个非常广阔的视觉空间。这里有霜,而且是万里霜,有江和天空,是寥廓的,但这些都不是革命精神的直接表现。这种“万里霜”的大地,“寥廓”的江天,也许有点传统的萧瑟之感,但从另外一方面显示出一个主观的身影面对寥廓的天地在沉思,在欣赏,在体验这秋色之美——战场上的秋色之美。在这样辽阔的背景上,诗人的感情不能不是深沉的,诗人的背影不能不是高大的。这种深沉高大,比之豪言壮语精彩多了。
7.秋天:一种现代散文美——解读郁达夫的《故都的秋》
关键词语(句):悲凉、一碗浓茶、疏疏落落尖细且长的秋草、像花而又不是花的落蕊(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扫帚的丝纹、潜意识下的落寞、深沉、秋蝉衰弱的残声、都市闲人、黄酒/白干、稀饭/馍馍、鲈鱼/大蟹、黄犬/骆驼。
钱理群先生在《品一品“故都”的“秋味”》中批评过一种分析作品的线性的思维模式:“时代是苦闷的——作家必定时时、处处陷入单一的绝对苦闷中——他写出的每一作品必定是充满了单一的绝对的苦闷感。”在分析郁达夫的这篇文章时,这样的模式曾经风行一时,产生过大同小异的赏析文章。诸如:“1933年4月,由于国民党白色恐怖的威胁等原因,郁达夫从上海移居杭州,撤退到隐逸恬适的山水之间,思想苦闷,创作枯淡”,由于作家身处的时代在作家内心投下深远的忧虑和孤独者冷落之感的阴影。因此作者笔下的秋味秋色和秋的意境和姿态,自然也就笼上了一层主观感情色彩。这样的分析是很离谱的。在一篇艺术性的散文中,投上“一层主观感情色彩”居然成了问题。言下之意,不带主观感情色彩的散文才是正宗。从这里可以看出,困扰了我们近一个世纪的机械唯物论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至今仍然蒙蔽着一些并不缺乏写作能力的论者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