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能不想起胡明呢?在她的肚里刚有了儿子的雏形时,胡明就盼着儿子快快出生,盼着儿子叫爸爸,盼着儿子长大后也当医生,就在可可西里医疗站,接他的班。叶萍嗔怪地顶撞了他一句:
看把你美的!如果生下个女娃呢,你的愿望不就泡汤了么?他马上改口说:生个女娃咱就让她在可可西里医疗站当护士,接你的班……
现在,儿子出生了,就在可可西里,就躺在母亲的身边。可是,爸爸呢,却永远地长眠在可可西里冰冻的地层之下了!
在失去丈夫的悲痛的时刻里,儿子的出生毕竟给叶萍带来了极大的安慰。每当她出神地望着儿子的时候,她就忘了一切,心里只剩下儿子。儿子就是她的生命,儿子就是她的幸福,儿子就是她的所有。你瞧,儿子的脸,宽宽的略带方形,确实像胡明的脸。儿子的嘴唇,尤其是下嘴唇,翘翘的,跟胡明一模一样。儿子的眼睛,不大不小,黑油油的瞳仁好可人,那不正是个小胡明吗?还有那高高的鼻梁,那肥大的耳郭,那从小就能看出将来必定很宽阔的前额……不都是活脱脱的胡明又是谁呢?
胡明在感情上的所有付出和这种付出所孕育的美好愿望,不就是有一天能听见儿子叫他一声爸爸吗?可是,儿子倒是来到了人世间,他却听不到独生子的声音了,也听不到妻子的呼唤了!
叶萍心中不灭的灯盏便是儿子那双一出生仿佛就能分辨出亲人的眼睛。
她在同志们为她临时准备的产房里,从早到晚地望着儿子的脸,望不够啊!只有在深情无限地望着儿子的时候,她才能暂时地忘掉悲伤,她才觉得自己还有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必要和价值。
她已经走了太长太长的路,从西安出发去北京学习、参军,又自愿要求上青藏高原到了可可西里。她本已绝望,是儿子的出生救了她,给了几乎耗尽心力的她重新振作起来的动力。于是,她把过去的梦想收起来,丢弃在曾经闪光的里程标下面,踽踽而行,痛苦而不屈地接近人生的另一个平静的境界。她要活下去,为了独生子要活下去!为了长眠的丈夫能够合上不甘心的双眼要活下去!
一个军人寡妇的追求,心愿?
也许在有些人看来这种追求太卑微,太渺小。但是,就是这点可怜的追求,她也没有得到。很快,命运又一次扼住了她的咽喉,使她又一次绝望。
儿子出生后的第五天黎明,大祸就降临在这个刚刚睁开眼睛却还不认识世界的婴儿头上。又一个黑色的黎明。
医生和护士同时被叶萍的惊叫声唤到了病室:“快来看看,孩子怎么啦,他到底怎么啦?”
医护们看到,孩子脸色青紫,呼吸急促,身子不时地抽搐着。
叶萍一边哭着一边诉说:昨晚孩子还好好的,到了今天清晨他开始躁动,啼哭,后来就发烧。我很焦急,但总觉得他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心里总是念叨着让他快快地好起来。谁能想到,他成了这个样子……
医生给孩子做了检查后说,孩子是因为高山缺氧而得的病。
叶萍忙问:那现在该怎么办?医生不语,轻轻地摇摇头。叶萍又问:快讲呀,我到底该怎么救我的儿子?
上午八点钟多点,出生才五天的孩子就停止了呼吸。他走时没有名字,爸爸先他一步走了,无法给他起名字,妈妈还没有来得及给他起名字。一个没有名字的男孩,一个没有户口的男孩,一个没有得到父爱母爱的男孩,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
长江之源的楚玛尔河,还是那么细细地、浅浅地流着,越流越瘦……
包括医疗站站长在内的全体医护人员,围着悲痛得眼睛都失了神的叶萍。与失去胡明时情形不同的是,大家都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叶萍,让她不要太伤心,保重自己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叶萍怀抱儿子,反反复复地说着这样的话:我为什么没有能耐救活我的儿子?我为什么就没有这个能耐?胡明,你为什么就这样忍心地撇下我们娘儿俩要走,你走了谁管咱们的儿子?
就这样,可可西里出生的第一个婴儿,也成了这块荒原上夭折的第一个婴儿……
红柳作墓碑
叶萍怀抱儿子,在产房里呆坐了整整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也不讲话。你会有这样的错觉:孩子没有死,可她却坐得入神了。
死亡在活着的母体中埋着。
直到次日清晨,当红红的太阳跃出雪山之巅时,她才抱起孩子,吻了吻他的额头,还有鼻尖。她没有回宿舍,也没有去食堂——那里给她准备的饭菜热了又冷,冷了再热,她一直没有动一筷头——而是走出医疗站的大门,径直向遥远的唐古拉山走去。
具体到哪儿去?她不知道。去干什么?她也似乎不明白。她只是走着,走着,毫无目的地走着。
她好像听到胡明的呼唤声,胡明对她说,叶萍,这么冷的天气,你把孩子抱到哪儿去?她止步,那声音又消失了。当她再次走动时,那声音又响起了。她自言自语地说,胡明,我明明听见你对我说话,怎么看不到你人?你别跟我捉迷藏了,快出来!
胡明不回答。
叶萍坐在了冰冷的砂石地上,怀里仍然抱着儿子。
她又听见胡明的呼唤声了。起身,继续朝前走。初升的太阳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那影子也抱着一个孩子。
对影成四人,她不寂寞。
有一个人悄悄地跟在叶萍后面,始终与她保持着一定距离,跟随她向唐古拉山方向走去。
连叶萍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当一簇红柳出现在眼前挡住了去路时,她才停下了脚步。好像她走这么远就是为了找到这簇红柳。
整个可可西里见不到一棵树,红柳、骆驼草是这里唯一的绿荫。
那个一直尾随她的人也停下了。
叶萍回转身,发现阿袁站在身后。
“是你?”
“怕你想不开,出什么事,我来陪你。”
“你是怎么知道我遭遇到如此难以预料的人生大难?你一定觉得自己是个胜者!”
“不,萍姐,你完全说错了。不要把阿袁想得那么低下,我当初要求复员到拉萨去开饭店,从本质上讲不就是为了给你和胡明让路吗?当然我当时心里的痛苦是难以忍耐的,因为我太爱胡明了。我这次来可可西里是专门为胡明送别的,说心里话,我从来没有像爱胡明那样去爱一个男人……”
“阿袁,你不用说了,我们都是好姐妹,苦姐妹!”
“我来给胡明送别,没想到你们的儿子……”
“阿袁,别说了,我们一起为孩子送别吧,他出生后就没有爸爸,现在有你这么个好阿姨,孩子在九泉下也会高兴的。”
两姐妹紧紧拥抱在一起。
她们为孩子筑造最后的家园。没有锹也没有镐,两双手在坚硬的戈壁滩刨挖着。说戈壁坚硬,是因为冻结着,是因大大小小的砂石牢牢地锈死在一块,是因为她们的手刨挖得麻木了,没有劲了。俩人谁也不吭声,只是埋着头挖,挖……
土堆逐渐变高,变大。坑逐渐变深,变小。当挖至半人深时,叶萍对阿袁说,就这样了,让孩子躺在里面,他会满意的。阿袁说,是不是再刨深一些,让孩子睡得安全、暖和。叶萍说,不,再挖下去就是永冻层了,孩子会受凉。就让他躺在永冻层之上,千年不烂,万年不化。这红柳是他的墓碑,给他做伴,还能给他遮风挡沙。
这时,阿袁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件小藏袍,说,这是我特地从拉萨买的,给孩子穿上吧,他是在藏区出生的,他又永远睡在藏区。
他是半个藏族娃娃。
叶萍不说一句话,任凭阿袁给儿子穿上了藏袍。
她俩将孩子埋在了戈壁滩。红柳簇旁隆起一个小小的土包。
许久,叶萍和阿袁又将小坟包平掉了,不留坟包、不留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