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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遥远的可可西里(4)

“别想美事了,我是准备清清静静地长期过单身生活。起码在一段时间里我不想结婚的事,好好回想回想已经过去了的日子,再考虑考虑今后的前程。”

“这样你不觉得太苦了吗?哎,对今后的日子,你能给我说个大概的轮廓吗?”

“当然可以。妈妈准备把我调回西安。”

“真有这事?”

“怎么,你已经听说了?”

“风言风语的话前一阵子就传到了我耳里,我没太在意,因为我根本不信。”

“就那么自信?”

“我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

“信不信那是你的事,事实确实是这样,妈妈要调我下高原。”

“我想知道,事情只是在议论中还是已经定下了?”

“妈妈说那边要人的单位是一点儿问题也没有了,只要我同意,咱们这边放人,就行。”

“那么,你是什么态度呢?”

“这不是请你帮着拿个主意吗?”

“我先要问你一句,你同意调走吗?”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这时,胡明急了,牙一咬,双眼一闭,说:“你走吧!”

叶萍更急了,问:“你掏句心里话,到底想不想让我留下来?”

胡明从叶萍的眼里看出了一种企盼,一种恳求,一种依赖。他便改了口气,缓慢而坚毅地说:“你留下来吧!可可西里需要你!我也需要你!”

叶萍终于找到了可以歇着的靠山似的,依在胡明的臂弯里,浑身软软的,微闭着双眼,舒心地靠着他……

他俩忘了吃饭,竟然睡着了,抽起了鼾声。

羊肉的香味更浓更烈。

桌上的火锅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

白玛拉吉远远地站着,静静地看着,甜蜜地看着,却不近前惊扰他们。她奇怪,火锅店开涮一个多月了,很少见到军人光临。今天来了这两个军人,一男一女,为什么如此相拥,如此甜蜜,忘了吃饭?

这是在戏剧中还是在现实中?是相逢还是分别?

她始终不愿惊扰他们。

夜深了。可可西里仍然醒着。羊栏里有一只羊在咩咩躁动。

它给荒原又孕育了一个蓬勃的生命。是成熟的美和力……

乌鸦也能报喜

可可西里依旧被无际的荒凉覆盖着,胡明和叶萍也一如既往地忙碌着,还是那么单调、寂寞。可是给人的感觉他们充满坚持的力量,这从走路时的双脚上能看出来,从说话时的语调上能听出来。

因为这是收获的季节。

他们的结婚几乎是一夜之间完成的。转瞬间,全医疗站都被新婚的喜悦染得温暖了;转瞬间,这气氛又消失得无踪无影。一切又恢复了常态,可可西里寂寞得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这是为什么?大概因为他们的结婚是那么的简单,简单到几乎没有什么先例可寻。

举行婚礼的当天上午胡明还在手术台上忙着抢救一个车祸中受伤的司机。司机的伤势很重,救活的希望仅有百分之十左右。

这大概是胡明能忘记自己喜日的足够原因。叶萍倒是请假在家——是家吗?仍然是单身楼里胡明住的那个房间,只是和他住在同屋的另一个医生搬走了。屋里男人的臭脚丫味,任叶萍把窗户开得再大,仍然不能完全消散。就在她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时,忽然觉得结婚得有一张双人床,显然可可西里是买不到双人床的,去格尔木买又赶不上了。她只得把屋里的两张单人床一拼,得了。

然后她才开始布置新房,打扫地面,给墙壁上刷报纸,贴窗花……窗花?那是阿袁从拉萨特地捎来的。没有信,只是一幅喜鹊登枝的剪纸窗花。捎窗花的人说,阿袁讲了,她衷心祝贺你俩永远幸福。

窗花贴在正中的窗玻璃上,阳光洒满窗棂,那只喜鹊好像活了,正喳喳地叫着,尾巴一撅一撅的。

这使叶萍很自然地思念起了同屋女友阿袁,心中涌上一股怜悯之情,愧疚之情。她便情不自禁地自语道:“阿袁,你回来吧,咱姐儿俩好好聊聊天,我心里有许多话要给你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呢?她也说不清。

爱情这东西就是这么自私,甚至自私到残忍的地步。要不老祖先为什么会留下一句话:情场就是战场?当然,不是说爱一个人就必然要恨一个人,乃至要杀掉另一个人,这不是规律。但是,爱和恨任何时候都摆在一起,这是毫无疑问的;另外,还有一个现象是明白无误的:一旦所爱的人到手,这时得胜者便出入意料地变得大方起来,宽容一切地大方,包括对情敌也可以表现得高姿态。

我不知道阿袁送这幅窗花时的真实心情,但有一点恐怕可以肯定:她心里不会很平静。至于接受窗花的叶萍的心情,我推测,恐怕比阿袁更要复杂一些。

不要想那么多了,过去的一切都让它过去吧!生活要从头开始了——叶萍这么想。那夜,她就是以这样的心情,扑进胡明怀抱里的。

问题发生在次日早晨。

结婚恰逢双休日,胡明和叶萍不必踩着起床号起床了,痛痛快快地睡到自然醒。睁开眼来,满屋通亮。打开窗户一看,昨晚落雪了。

这时,那幅窗花跳进了俩人的眼里。叶萍心里依然像昨天贴窗花一样美滋滋的,胡明却似乎发现了什么问题,他瞅着窗花不换眼地望了好久,眉头渐渐皱起……

“叶萍,你细细看一下,那是只喜鹊吗?”

叶萍好像被提醒了似的,急忙细瞧起来……她不由得“呀”了一声,低下了头。那只在枝头鸣啼的鸟儿原来是一只乌鸦……

叶萍要伸手去捣碎窗花,被胡明拦住了:

“不必生这么大的气。被人称作‘生命禁区’的可可西里,能飞来一只乌鸦也是可喜的事情。她阿袁就不懂得这一点!”

远方的天空

月亮、太阳悄悄地在可可西里轮回升落。逝去的日子把医疗站的白房子镀成了斑驳的硬壳。

贴在窗棂上的那只乌鸦也变成了白色的,如不仔细辨认,很难看出是乌鸦了。

胡明说,它还是乌鸦,一只报喜的乌鸦!

沿着医疗站门前的那条伸入戈壁的路走下去,就会抵达远方。

远方有她日夜思念的丈夫胡明。

远方的天空,会是什么呢?

叶萍凸起的肚子,渐大,渐长,直到体内渗出光芒为止。

说来也奇,也巧。就在胡明和叶萍结婚那天,那只小藏羚羊突然从医疗站消失了。次日,牧人才满面喜色地跑来,说:藏羚羊回来给我们报喜了,你们要结婚了!

格拉丹冬遇难

人们一直在等待春天,可是收获偏偏在秋季。

在叶萍怀孕七个半月时,胡明改变了原准备回西安让她生孩子的打算。严格讲这并非他的本意,是领导派他进格拉丹冬随一个科考队执行一次医疗保障任务。领导在强调了“任务特殊,组织信任”之类的话后,拐了个弯,说了以下颇有人情味的话:

“关于叶萍生孩子的问题我们不是没有考虑到,那怎么可能呢?最后之所以下狠心让你去执行这趟任务,又是去那么艰苦的地方,确实认为只有你才能让领导放心地做好这个工作。胡明同志,你就委屈一点吧,按时保质保量地完成这次医疗保障任务。到时我们给你戴红花庆功!只有两个月的任务,你回来后我们护送你和叶萍回西安。”

这样的话,胡明听的多了,已经无法激动起来了。谁让他是医疗站的“台柱子”呢?肩膀硬朗的人,就应该挑起重担。

格拉丹冬雪山海拔六千六百二十一米,是唐古拉山脉中的最高峰。“格拉丹冬”藏语的意思是威武雄壮、高高尖尖的山峰。在这座高且尖的雪山中,簇拥着二十多座海拔六千米以上的雪峰,宛如身披银甲的武士,矗立在青藏腹地。在这些雪峰肩胛之处,有近五十多条现代冰川组成的冰川群。浩浩长江就是从这里起源。

胡明绝无去格拉丹冬观光旅游的雅兴,因为两年前他有过一次格拉丹冬之行,是给一个江源探险队当随行医生。但是到这样一个神秘而美丽的地方去多少回他也不会腻歪;他也不担心完不成此次科考队的医疗保障任务,因为他有这个能力,再加上他的经验。那么,为什么他是那么闷闷不乐的,显得心事重重地踏上去格拉丹冬之路?

白房子有一扇窗口站着她。妻子的目光望着远方。

正是这目光牵着他的脚步,使他步履艰难。

他不是那种被儿女情长能缠绕手脚的男人,可是,此次格拉丹冬之行对他确有点勉为其难。再有两个多月就有人叫爸爸了,怎能不心花怒放?这两个月他会舍弃自己一切应酬,好好陪着叶萍,让小宝宝平平安安在可可西里降生。他要偎在妻子身边,听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他就是这时候踏上了奔赴格拉丹冬的征途。应该说他心里有许多话憋着,但是他只能默默地为自己祈祷:早点回到妻子身边,让她忧虑的脸上换出笑容。

白房子那扇窗口的目光,天天仰望着高处的积雪,她多么想把那些狠心的日子唤回来!可是,她彻底失望了。

胡明再也回不了可可西里了……

科考队执行完任务返回可可西里途中,头车翻车,车上除司机外其他三人全部遇难,其中就有胡明。

本来只有二十天就能完成的工作,由于道路有时泥泞有时冰雪,延至一个月。胡明急于赶回医疗站,早一天出现在妻子面前。

他还要陪她回西安呢。他等着坐第一辆车,可见他的心情有多急慌了。科考队一共五辆车,走在前面的车实际上就是探路车。进出格拉丹冬根本没有路,司机的感觉就是路,汽车轮子碾到哪里,哪里就是路。其实,轮印并不都是路,那一条条轮印里隐藏着探路时留下的多少“陷阱”!

一次,车子在驶过一层泛浆地时,陷进了深深的泥潭里,司机本想挣扎着把车开出去,谁料弄巧成拙,越陷越深,泥浆几乎没了车顶……

三天后,驻在山中的解放军赶到,从陷落泛浆中拖出汽车,还有三具浆糊成泥棒的尸体……

未出生的孩子成了孤儿

胡明的尸体是在深夜两点钟运回医疗站的。从一定意义讲这个时间是个掩耳盗铃式的好时辰。夜幕可能暂时地遮掩住这具鲜活而多情的尸体,起码在天亮之前这段时间不让叶萍发觉丈夫已经不在人世了。

雪里毕竟埋不住篝火。

事实是当天夜里天还不亮,叶萍就趴在丈夫冰冷而泥泞的尸体上哭号了起来。那哭声像锯齿拉在钢板上,又像有人踩踏着碎玻璃碴。整个可可西里都被叶萍的哭号惹得淌起了眼泪。

哭声一直延续到次日中午。

没有人去劝这位要多可怜有多可怜的女军人。医疗站的人几乎都赶来了,他们默不作声地站在叶萍身后,悄悄地流眼泪。

严格地讲,叶萍新婚的新鲜滋味还没尝够,丈夫就永远地离她而去了。她是在最需要也最能接纳丈夫柔情爱抚的时候失去了丈夫。即将出世的孩子还没承受到人间阳光就成孤儿。

她的嗓音已经被哭号撕扯得很沙哑了。

当她明白撕肝裂肺的哭叫再也不能唤醒已经长眠了的丈夫时,终于止住了哭。可是站在她身后的同志仍然热泪长流。

她开始用大家早就准备好的水为丈夫擦洗身上的泥尘、冰雪。这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次洗澡了,从此刻起他就在另一个世界去生活,那儿能不能洗上澡还很难说,她一定要把他洗得干干净净。

她却不敢去洗那张她熟悉的、此时被泥雪模糊得无法辨认的脸,便先给他洗手,洗胳膊,洗脚,洗腿,洗胸脯……对啦,要把脚好好洗洗。他一直有个好习惯,每晚都用热水烫脚。洗着洗着常常会情不自禁地呼喊她,媳妇,来帮我揉揉脚心,今天的手术站了整整六个小时,脚心有些疼。于是,她会放下手头的活儿,给他揉脚……想到这里,叶萍忽然停下了为丈夫擦洗。丈夫此次格拉丹冬之行,一个月有余,跋涉了多少山道水路,他的脚能不疼吗?对,一定给他揉揉脚心,他又要走远路了,而且这一回是他一生中走得最远最远的路,要让他轻脚轻心地上路。他开始给丈夫揉脚心了,揉呀,揉呀……

她最终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趴在丈夫身上又哭号起来了……

仍然无人劝阻她。

叶萍,哭吧!要哭就哭得彻彻底底,哭得痛痛快快,哭得轰轰烈烈,把心中的苦水和委屈,全部地、干净地哭出来!

夜在流动,梦在流动,整个青藏高原都在流动。都因了一个女军人这撕肝裂肺的哭号!

这哭号是一片易碎的薄冰,谁听了都会陷进冰下的深潭里……

从胡明离开人世的那天开始,小藏羚羊夜夜长嘶哭叫,有时甚至跑出医疗站的小院子狂叫。

黑色的黎明

戈壁滩骆驼草上挂着莹莹露珠的那个黎明,可可西里响起了有史以来第一声婴儿的啼哭。它划破寥廓寂寞的夜空,久不消失地回荡着,仿佛要告诉全世界每一个人,这儿终于有了新生的第一代婴孩。

胡明的意外遇难,出其不意地打乱了他们夫妻俩原先回西安迎接孩子出生的安排。叶萍无可奈何地只有在可可西里坐月子。

可可西里什么时候听到过雄鸡打鸣?从来没有。今天这声声婴儿的啼哭比雄鸡的呜叫更能唤起高原人对黎明的向往,多少人从睡梦中醒来伸长脖子,耳朵贴着窗纸倾听这比音乐还要动听的啼哭。

产房里,护士将婴儿抱到叶萍面前,满脸挂笑地说:叶姐,是个男娃。叶萍听了,眼泪刷一下就流了出来。儿子的出生使她更容易想起丈夫。胡明多次对她炫耀过,在可可西里这块宝地上,我不种出个男娃来,还算男子汉吗?

叶萍很快擦干了眼泪。她想,这一刻更多的应该是喜悦,起码要暂时地忘掉悲痛。她望着躺在身边婴儿车上的儿子,儿子的脸上还留痕着胎液,这脸对她是那么亲近,又是那么遥远。这张脸,还有这手这腿,昨天还是她身上的一块肉,在她体内无声地挣扎着,也许是向往可可西里那点缀着白云的碧透蓝天,也许是牵挂远在格拉丹冬的爸爸,今天就变得人模狗样的躺在了她身边。真快!

母亲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雕塑家,她塑造的是生命,是青藏高原的明天,是宇宙的精灵。没有哪一种诱惑能够超过从母体内分离出的小生命对母亲的诱惑力了!叶萍望着儿子粉嘟嘟的脸,足足“欣赏”了有半个小时,才把目光收回。随即,她的眼里不由得又涌出了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