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小路在朦胧的夜色中弯里曲拐地伸向远方。胡明和叶萍默默地走着,脚踏砂石的声音更脆了。他俩都有一个心愿悄没声地揣在心里:小路,变得长一些,再长一些吧!
谁也不说话。他们踏着无声的节拍走着。夜在他俩的脚步声中消失,也变长。
突然,叶萍捅了捅胡明的胳膊,说:听,有声音?
吱啦——吱啦——
由远而近,由小变大。时而清亮,时而模糊。
俩人站定。两颗心在加速跳荡。夜里,戈壁滩除了动物还会有什么呢?可可西里是动物的乐园,他们首先想到的是狼,或者狐狸。狼,要伤人的。狐狸,这家伙卖骚。到底会是什么呢?
声音近了,一个黑影。更近了,好像是一个人影。越来越近了……
显然,对方也发现了胡明和叶萍。
双方相对而立,默默地望着。他们都已经知道对方是谁了,可谁也不开口。
戈壁滩无限地扩大它的空旷,寂静……
胡明转身给叶萍说了句什么,便朝前走了两步,说:
“阿袁,夜里一个人出来不要走得太远,戈壁滩太荒凉。”
“我非常感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不需要接受你的关爱,难道你不认为自己心里已经装上了你需要装的人。”
“阿袁,你心里再有委屈也不能一个人出来乱走。你知道这是在什么地方吗?”
“什么地方,我当然知道,你也知道。我倒要问问你,你知道你是在对谁说话吗?她不是需要你关心的那个人。”
“可是她是我的战友,我的同志,我的好朋友,我有权利不让她在这荒山野岭乱走,因为夜里这个地方什么样的事都可能发生!”
胡明真的一急,阿袁倒显得平静了许多。她说:“你就不要为我操心了,有它给我做伴,给我壮胆,不会发生什么事的。”
这时,胡明和叶萍才发现阿袁怀里抱着一团黑乎乎的、还在蠕动着什么活物。俩人惊愕,胡明问道:
“那是什么?”
“藏羚羊。”
“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你……”
“我并不打算伤害它,只是让它陪陪我,解解闷。”
胡明和叶萍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原来,楚玛尔河畔有一户藏族牧民,祖辈放牧,经年累月和野生动物打交道,却从来不伤生。头些年总有那么为数不少的黑了心肠的人白天黑夜地在可可西里猎取藏羚羊。老牧民一家看着倒在枪口下的一只又一只藏羚羊,多次对天祈祷,让苍天保护大地上的生灵。善良牧人在草滩上总会遇到一些受伤的藏羚羊和丢失的藏羚羊小崽子。另外,还有那些万般可恶的秃鹫,它们从高天上扑下来,捕获藏羚羊,常常一连扑到几只,可是只能吃掉一只就填饱了胃。把所剩的藏羚羊咬伤,扔在草滩上。牧人心疼万感地抱起这些没有家园生命脆弱的动物,专门腾出一顶帐篷作它们的生息地。老牧人发誓,等它们的伤好了或可以独立生活了,放回草原……
阿袁说,她怀里的这只藏羚羊崽子就是从老牧人那里借来的。胡明不相信这个“借”字,因为他非常清楚老牧人爱羊如子的性格,他绝不会轻易给别人“借”他这些心肝宝贝的。
“阿袁,说老实话,你是怎么拿到这只藏羚羊的?”胡明的口气非常严肃,显然他要发威了。
阿袁低着头,一语不发。
胡明逼问:阿袁,你必须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这只藏羚羊到底从哪儿来的?
阿袁也生气了,吼道:你不要逼我了,我把它送回去还不行吗?
说罢,她就转身慢慢地走向夜幕笼罩的远方……
胡明跟了上去。
叶萍原地站着没动,眼里噙着泪水……
阿袁当了饭店老板?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临时家庭”又像过去那样运转着。
变化自然还是有的,只是外面的人谁也没有心思去留意它,惟胡明、叶萍、阿袁他们自知。
应该说阿袁的变化被胡明和叶萍看得越来越清楚了。她好像要弥补什么缺憾,又好像要摆脱什么苦恼似的在改变自己昔日的形象。三人的吃饭问题,从采购到把饭做熟盛到碗里,她全包了。
下班后她总是火三急四地赶到大家前面回到宿舍。等胡明、叶萍进屋,她已经把饭菜做好了。她很少说话,却把饭做得很可口。她眼里闪烁着亮亮的东西,莫不是泪花?可她却笑了。
阿袁,你为什么要变得这样?
各人都在默不作声地吃着饭,谁也不说话,筷子往嘴里扒拉饭菜的声音,牙齿咀嚼的声音,好像比平时放大了好几倍,很清脆,又显得很孤独。
阿袁的脚下卧着那只小藏羚羊,这回是她真的从牧人家里“借”来的。她对牧民说,她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太寂寞,需要找个伴的。牧民答应了,只是再三叮嘱她一定要善待羚羊,吃住不能让它受亏。
这是一种看似和谐实则很快就会分裂的僵局。胡明再也不愿让这种刺人心疼的局面无限拖延下去了,一个周日乘叶萍值班时,屋里只剩下他和阿袁了,他和阿袁又坐在了窗前。自然是胡明主动找阿袁的,她并没拒绝。无心观赏沙狐,只想聊聊天。
“阿袁,近来你忙得够累,该休息休息了。总是你给咱们做饭,我们的劳动权都让你夺去了。我们很过意不去。”
“我情愿干的事,从来不觉得累。你也不必在意。”
“能不在意吗?你也像大家一样,天天忙着上班,白班、夜班,连着干。又是在这个缺氧的地方,再这样下去身体总有一天会垮的!”
说到这份关心,阿袁突然有些承受不了,问:“胡明,你是真的关心我吗?”
“那还有假吗?”
“我看你是假惺惺地说些漂亮话罢了。你心里有谁,我能看不出来吗?”
“这是两码事,我是以咱们临时家庭成员的身份关心你的,你是我的好同志!”
“留着你的关心吧,会有人接受它的。”
阿袁说毕,一甩手,出了门。
这年年底,阿袁随着部队一年一度的复退大潮转业到了地方。
具体是什么地方,说法不一,多数人说她在拉萨开了个饭馆,当起了小老板。阿袁走时把小子藏羚羊留在了医疗站,并没交给牧人。
她没说这是为什么,但胡明和叶萍似乎都明白。
“临时家庭”只剩下了胡明和叶萍。按说这一下,他俩该有充足的时间敞开胸怀说说心里话。谁料,又一个人的出现使事情总是趋于复杂化……
两个男人议论同一个女人
横穿可可西里的楚玛尔河有时断流,有时又激起漩涡,它就是这样不规则。其实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它突然间拐了个弯。
这时水往往要溢出河床,这个地方倒不担心它会淹着人,而是比油还金贵的水一旦溢出来,整个楚玛尔河立即就变瘦了。
可可西里能没水吗?
许多人替水死了,为了让水活着。
叶萍的男朋友从京城来到了可可西里。当然,他不可能不打招呼就上高原,但是叶萍一直认为他是说着玩。因为他多次在信里写道:那个鬼地方,人才不去呢!
但是,他来了。他是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来的,要叶萍调离可可西里,跟他回京城。
叶萍不会服从他,当然他也不会为难她。她似乎没有怎么犹豫就把男朋友交给胡明,让他给安排吃住问题。“一切由你去管理他了,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胡明忙说:“这不合适吧!”
“没什么不合适的,你会知道怎么办。”
叶萍这么放心地把男朋友交给胡明,原因有三:第一,他是“临时家庭”的户主,找他是顺理成章的事。第二,男朋友在哪里住着实叫她作了难,医疗站没空房子,可可西里更无招待所了,索性让他和胡明滚在一个床上得了。第三,也是最主要的一条,她心里已经越来越没有男朋友的位置了,把他交给胡明既可以表白自已这个心迹,又可以让男朋友从中明白点他应该明白的事情。
胡明不会狭隘到让叶萍的男朋友觉得高原这个鬼地方的人都像鬼一样不近人情,他的接待是满腔热情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叶萍在场的情况下两个男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男朋友马上就有感觉了:好人!把心劲都用在手上了,我一下就觉得这个寒冷的地方有了温暖。夜里,两个大男人滚在一张单人床上,挨的很紧,谈的蛮投机。什么心里话都往外掏,理想呀,追求呀,家庭呀,交友呀……除了不谈国事,其他什么话题都有。俩人越说越来劲,心儿靠的越近,本来俩人睡在床两头,后来鼻尖对着鼻尖侃起来。
“胡大哥——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你说说,女人即使美丽得像一朵花,待在这个叫可可西里的地方,也等于插在牛粪上了,还有什么价值?”
“老弟——也允许我这样叫你吧,我不想就你这个话题说下去,我只告诉你一个事实,雪莲花只有西北的雪山上才有,除此而外的任何地方都见不着,可是几乎人们都喜爱这种美丽的高原花。”
“噢,我明白了,你是说一个人的价值大小,并不完全决定在什么地方。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你扩大了我话题的内涵,我只是指女人而言。”
“有情之人所见略同,咱们想到一块去了。我就是只想谈女人,我此次来高原就是为女人而来,也要为女人而归。”
“原来你是身负重任上高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要把叶萍背下山的!”
“这只是一厢情愿。恕我直言,可可西里一直被人称为无人区,别的不说了,单就说水吧,缺得要命。我来的这两天一盆水用一天,清早冼脸,全天用它洗手,晚上洗完脚才倒掉。又苦又涩的生活!可是我纳闷,你们竟然有滋有味地活着,为什么?”
“因为这里需要我们,还因为这里生活着一群男男女女,大家互相牵着,互相挂着,生活就不单调,也不寂寞。你也不是被叶萍牵来了么?”
“我不是被她牵来的,而是要把她牵下山。”
“但愿你心想事成,可是我看也难。”
“我真不明白,像叶萍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军人,到哪儿不能施展本事,偏要在这个遥远的可可西里来耗费年华?”
“你在这里用‘耗费’二字显得那么欠思量。叶萍是不是才貌双全,我不敢下这个结论,但是对你如此地贬低她选择可可西里,我真的不敢苟同。人各有志,也许叶萍认为她自己就该到可可西里来奉献年华。”
“何以见得?”
“她是个军人,军人服从命令的意识任何时候都是第一位的。否则,就别穿这身军装,肩上就别扛着几道几星的,这是其一;其二,她是个女人,女人就应该选择男人最需要她的地方去工作。可可西里不缺羊不缺狼,缺的恰恰是姑娘。叶萍和她的一伙同伴来了,可可西里的山乐了,水笑了。”
“听了你这番真言,我的感慨有二:第一,我真庆幸自己没有穿一身军装,但是我不悔不怨,我即使有一双翅膀,也不会飞到这个地方。第二,你对叶萍了解得这么深,这是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
“你没有穿上这身军装,我也为你老弟庆幸,因为每个人的选择都应该受到别人的理解和尊重。至于你提到我对叶萍了解的深,实在过奖了。她是我们‘临时家庭’里的一员,我想我应该做的还没有做好。”
“‘临时家庭’?哼,据我所知,这个‘临时家庭’已经解体了,就剩下两个人了,一男一女,马上就会变成正式的家庭了!”
“我非常佩服你调查研究的细密而快捷。如果真有你所预言那一天,我会给你留一杯喜酒。不过,我想这酒你是不会喝上的,因为这是一杯带醋味的酒。”
两个男人的对话中止。满屋子的臭脚丫子味,男人的脚气!
他们又各人回到各人原先睡的地方,一边一个人头,所不同的是,没有抱着脚,那玩意儿太臭。
没有呼噜声。
可可西里的夜并不宁静。
火锅店的醇香
也许是男朋友没有铆足劲,也许是叶萍脚跟扎得太深,她终于没有被他拉走。当然,他此次高原之行还是有功劳的。起了催熟剂的作用:胡明和叶萍的终身大事在他离开可可西里的那天夜里,就正儿八经地摆在了日程上。
这天的晚饭胡明和叶萍破例没有自己动手做,而是走进了医疗站左侧的楚玛尔河饭店。说是饭店,其实就是单一的涮羊肉。
饭店很小,不足三十平米的帐房里摆放着五张桌子。气派却很大,门框上“天下第一涮”五个藏汉两种文字写的招牌,格外引人注目。何为第一涮?
一个月前,藏家姑娘白玛拉吉带着阿爸在野马滩饲养的一群特种羊,来到青藏公路边开办了这个小饭店。羊种优良,其肉自然就有别于一般羊肉了,汤鲜肉香。贴在饭店墙壁上介绍羊肉的宣传品这样写着:野马滩的羊是个宝,它吃的是冬虫夏草,喝的是雪线矿泉水,屙的是六味地黄丸,尿的是太太口服液。吃了这样的羊肉,壮骨开胃又健脑。
胡明和叶萍看了这则女老板自制的广告,同时会心一笑。胡明说,看来这个小饭店一开张,以后有了病人就往这儿送,我们的医疗站该关门了。叶萍说,你别说,这老板娘很有文学才华,广告词不错啊!她的话音刚落,白玛拉吉就从里屋走了出来,说,二位千万别夸错了人,我可没有这份本事,这广告词是特地请了你们医疗站一位才女拟写的。胡明马上追问,哪位才女?白玛拉吉回答:
阿袁。胡明和叶萍久不作声,他们真思念这个“临时家庭”里的好友,她总是在人们料想不到的角落表现自己的才艺。可是,她已经离开了可可西里呀!女老板诡秘地一笑:这是她在这里吃最后一次晚餐时的留念。
开涮以后,他俩边吃边聊,轻松,舒心。果然这羊肉口感极好,肉酥且嫩,香气一下子就渗遍了全身每一个毛细孔,而且弥漫在周围的空气中,使人感到整个身体仿佛都泡在了醇香中。心情爽再加了这美味的涮肉,双倍的香。
男朋友虽然走了,但是俩人的话题却没有离开他。自然瞄准的是他,射中的目标是他俩自己的事。
“叶萍,阿袁飞了,他也走了,这‘临时家庭’是改朝换代还是继续维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