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藏地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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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遥远的可可西里(6)

红柳就是娃的坟,娃的碑。

叶萍从衣袋里摸出一盒纸烟,抽出一支,点燃,双腿坐在坟前,吸起来。

阿袁用惊愕的目光看着。

叶萍不会抽烟,她是借烟消愁。她只吸了两口,就吐出了一股烟雾,同时伴随着一番对儿子的话语:

“孩子,妈是在生下你这几天才学会抽烟的,心里太闷太憋,吸口烟解解愁。没有人跟妈说话,你爸爸走了,现在你也走了,就剩下妈妈一个人,才学起了抽烟。孩子,你为什么出生五天就要走呢?肯定是爸爸妈妈在什么地方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伤了你的心。对啦,生你的时候你爸爸不在我身边,他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完成领导交给的重要任务去了。他这一去,到现在也没回家。孩子,你是会见到他的,他已经告诉妈妈了,他在格拉丹冬雪山等你。爸爸说他永远也不回家,就是为了和你团圆。孩子,见了爸爸替妈妈问个好,就说妈妈很想他。可是要记住一点,千万不要给爸爸说妈妈抽烟的事,他这一生从来没抽过一支烟,他最反对别人抽烟。如果他知道妈妈成了烟鬼,他会伤心的……”

听到这里,阿袁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她扑上去,抱住叶萍,声泪俱下地说:

“萍妞,你为什么这么苦命,你不要再说了,我的心都被你撕碎了!”

俩人又紧紧地相抱在一起……

将军来信了

下班后,叶萍疾步回到了家。

家?这间小平房曾经是他们三个快乐单身汉尽兴的地方,后来成了她和胡明的新婚之家。现在是什么呢?空空荡荡,女军人的单身宿舍!

她拆开一直不敢展示的那封信,心儿在嗵嗵地跳。这是北京的来信,写信人是当年倡导设立江河源医疗站的那位中将,她的叔叔。正是他把叶萍引荐到了可可西里。现在他来信了。

为什么心跳得这般厉害?叶萍说不清楚。

她拆信时双手不住地颤抖,身子也有点坐不稳。她不得不靠着墙壁开始读信。

展信,她没有把它读出声。心中的声音却很大,一个苍老的类似哭泣加上乞求的声音——

叶萍吾蛭:

我不知道此刻你在做什么,哭呢还是蒙着头睡大觉,或像以往一样在工作岗位上忙碌着。你做什么,叔叔我都能理解,甚至包括理解你对我的怨恨。你知道吗,这时我正躺在医院里给你写这封信。叔叔今年七十五岁了,老了!三天两头都住院。这些年,我自个提笔写信,这还是第一回。

说实在话,给你写这封信时,我几次提起笔又放下了。我心里很矛盾,也无奈。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从何处说起。叔叔对不起你,欠了你还不清的“债”。

想当年,我也是个脚一跺,周围地面上的不少人都会跟着动起来的风云人物,要不我只说了一句话,可可西里怎么就会出现个医疗站呢?我始终为自己说的这句话而自豪,这是为群众说话!这个医疗站建立后解决了高原官兵看病难的大问题。这一点我至今不悔。令我深感不安的是另一方面的问题,这就是你今天遭遇的巨大不幸(你对自己的不幸,至今没有给我说过一个字,我还是从青藏兵站部一位退休老同志的电话里得知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我不让你去医疗站,不让你出这个风头,你今天的所有的不幸不就可以避免了吗?谁的心都是肉长的,不可能不考虑自己的利益。叔叔也一样。

我当初是不是有点太无私了?你恨我吗?你就恨吧!

现在我是个退休将军,穿着便装,精瘦老头,出门时还要拄根拐杖。谁也不会认出我是当年那个威风凛凛的将军了。我还原成了普通老百姓,从本质上讲,跟咱们老家陕北黄土地上任何一个老汉没有两样。谁都会有这一天,我不认为这是苍天对自己的不公。那还是我退下来后不久,六十六岁时的事。一天,我骑着自行车上街。没想到家人反对,院里的人也不理解。他们都停止了行走,围观,像看怪物一样打量我骑自行车。有人还说长论短的说我这一辈子的下场好凄凉。弄得我十分尴尬,但我没理这些,照样骑我的自行车。后来骑车骑习惯了,人们也就不足为奇了。我现在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普通老百姓,就是一个居民,就是个退休的老人,就是你的叔叔。

平头百姓考虑问题的思路自然和高级将领不同了,我要过问油盐柴米,我要亲自跑儿女孙子们的事。叔叔向你赔个不是,也是道歉。你本来可以在别的地方为国家施展自己的才华,你原本应该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这些日子,我半夜里常常从噩梦中惊醒。我没见过你的爱人,更没见过你的儿子,可是我在梦里都和他们见了面。他们对我怒目以视,好像仇敌一般。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你阿姨五年前就过世了,现在我的生活很寂寞。我和你阿姨一生有两个儿子,无女儿。阿姨盼女儿的心情直到她临闭眼还不甘心。当初把你从老家接到北京来上学,阿姨就是要把你当成亲生女儿来养育。她宠你,有时到了很过分的地步,这我不用说你是清楚的。眼下,我一个人很孤独地住在一套大房里,身不由已地常常回忆起过去的事情。当然想得最多的还是你阿姨了。阿姨一生爱唠叨,不随她心愿的事,她可以叨叨几个小时,对她的这种唠叨我曾经很腻烦。不懂得唠唠叨叨都是爱呀!那年送你到可可西里,她是坚决反对的,说我是拿着自家孩子的命运给自己的名字上增彩。我不同意她这么说,和她争吵了好几天。现在她已经走了,要不她会因为你今天的不幸非和我急红了眼不可。可是,我又能说什么呢?

此刻,我很寂寞,也很烦躁,我真愿意你阿姨给我没完没了地唠叨。这样,我的心里也许要好受些。可是不能了,她永远地离开我们了!

孩子,叔叔无能为力帮你一把了,你们医疗站站长能办到的事,我也不一定能办成。你有什么委屈可以找叔叔倾诉,有什么要求需要兑现,还得找你的领导。人一走茶就凉,这句话也许我已经体会到它的真味了。叔叔希望你能坚强地挺立下去。可可西里有你的两个亲人长眠着,你是不会轻易离开的。你好好活着,在西部大开发中,可可西里会有美好的明天!

好啦,打住,不写了。等着你的回信。

你的叔叔

某月某日

信读完了。叶萍仍然将信展在面前,不肯收起。

宿舍里很静,四周没有一点儿声响。如果说寂静是可以忍耐的话,那么此刻这死一般的寂静里藏着能烧毁人心的烈火。

她不打算给叔叔回信,回信又能说什么呢?

但是,她准备回一趟北京,和叔叔好好谈谈。谈什么呢?她不知道。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

为藏羚羊祈祷

可可西里有无数条腿在移动,一片踢踏声。

踏出了流水的声音。

一年一度,藏羚羊从卓乃湖、太阳湖产崽后,成群结队地返回栖息地。少者数十只,多者几百只乃至上千只。

藏羚羊的世界!生命躁动的季节。

这时候,叶萍照例会穿着合身而整洁的军装,佩戴肩章,以一个标准的中校军官妈妈的英姿站在儿子墓前,远远地嘹望着那一群又一群欢奔而过的藏羚羊。她的心里溢满喜悦,她知道长眠在地下的儿子也一定很高兴。有这么多的藏羚羊,儿子就不会寂寞了。它们是儿子的伙伴,也是儿子的卫士。

算起来,儿子才十岁,他需要这些活泼可爱的藏羚羊。

还有,胡明在这个季节能闲着吗?他肯定带着儿子一起跟着藏羚羊奔跑!

叶萍静静地站着、看着那些藏羚羊,祈祷它们平安回家!

现在,她特别珍惜生命。

不过,她还是过早地老了。才三十岁出头的人,怎么鬓角就渗出了缕缕银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