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浪漫星云(中国当代诗歌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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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回避真实的生活(2)

这是一种很奇特的现象:生活的现实越是严峻,诗中的意境就越是轻松;生活中充满了“大放卫星”、“敢想敢干”等的浮嚣的声浪,诗中却静如止水——月下的江如一条链,雾气迷茫之中荡出一队小船,如一群水鸟(无声的水鸟)静静穿过重叠的茶山。这首诗的主题仍然是劳动,但它把劳动的主题隐藏在静谧的景色的后面,我们只是从“歌声和新茶早把山谷填满”了解到这些小船是月夜采茶归来。“这么好的月光,我怎肯停船”,究竟是生产的要求(新茶“填满”了山谷)还是欣赏的要求(“这么好的月光”)占据了诗人和船夫的心意?这里,明显地表现出了与“大跃进”民歌截然相反的追求——对于诗自然的美,已经有了新的醒悟,也可以说是,一之间,至少是一部分诗人已经开始抛弃那种简单和单调的“豪言壮语”。

它们之间的差别是明显的。“大跃进”民歌中有一首《月儿弯弯像河船》:“月儿弯弯像河船,千条银蛇水中闪,竹管落水似鹭鸶,不衔鱼虾衔泥丸。”在这里,自然界的美景是不被关注的,月儿弯弯,人们欣赏的并不是它所造成的美景,很快就落到:它像河船,而河船是用来挖泥的。千条银蛇显然是船上的灯火,人们无心去欣赏那月夜的江水是多么的静,人们关心的是“两岸木锨轮番转,多少烂泥上高田”。在这里,生产的兴趣,早已夺走了自然美景的吸引力。著名的《小篷船》,开头展现的也是一片嘈杂而忙乱的夜间劳动的场面,也有江河,也有星星,只是它的情调与《月下的练江》完全不同:“小篷船,装粪来,惊飞水鸟一大片,摇碎满河星,摇出满囱烟。”船儿驶过,水鸟惊飞,河里的星星散乱,而且突然地跑进来“满囱烟”,这景色是有意被破坏的零乱和嘈杂。

由《诗刊》刊出《月下的练江》所展示的倾向,的确表现了对于“大跃进”民歌那种浮夸的诗风的批判。它不再热衷,甚至完全不用那种政治化了的词语,它再现生活和自然的美景,它也远离了那场狂热的“革命”。但与此同时,它的确也远离了血淋淋的现实,现实生活的痛苦和伤痕在这里,全被那些优美的描写所取代。这一组诗中还有一首《晚霞》,新安江上“晚霞和落花追着流水”,劳动一天的人们回来了:

妈妈放下肩上的锄头,

把带来的野花洒上水,

爸爸拿出雪白的毛巾,

擦洗着满脸的煤灰。

从托儿所回来的孩子,

打扮得像新月一样美,

她那黑色的发辫上,

插着一朵红蔷薇。

显然,这是被美化了的生活。这样的诗篇也许可以看做是对于那种豪言壮语的反拨,但是,如同一前他写“祖国喜事多又多,喜得我心里像滚锅。桌上铺下千张纸,我一口气要写万首歌”或是“祖国跨上千里马,黄金时代来到啦!一夜写出诗万卷,也写不完祖国的新变化”一样,没有人责备昨天的浮夸,也没有人责备今天的虚假——多么严重的饥荒和贫困,这诗却如此加以粉饰:给野花洒水,用雪白的毛巾擦脸上的灰……并没有人问一问:“难道生活是这样的吗?”事实自然提供了这样的论据,这里是安全的。当一条道路走不通,而且碰得鼻青脸肿的时候,人们寻求较为安全的道路来走,这是合乎逻辑的。

回避尖锐的生活内容,把生活渲染得美如天堂,对于担惊受怕的诗人,不妨是一条出路。但对于有着现实主义传统的当代诗歌来说,它始终未能成为一种主潮。它只是在一部分诗人那里延续着,没有产生大的影响。没有人大声地赞美,也没有斥责,到了初,“三困难”时期的最严重的,有的诗人仍然唱着这样的一些桃花源里的充满了田园之乐的“仙曲”。这是一首《水乡行》:“水乡的路,水云铺;进庄出庄,一把橹。鱼网作门帘,挂满树;走近才见,有个人家住。要找人,稻花深处;一步步,踏停蛙鼓。蝉声住,水上起夜雾,儿童解缆送客,一手好橹!在这首诗里,没有时代的印记,也没有现实生活的辛苦和沉重,干脆把以往诗与现实的要求予以抛弃。

这种以回避生活的尖锐内容为特点的诗,给生活贴上一层美丽的外壳,造成一种甜蜜的华靡的风格是大体一致的。例如这样一首《赶场去》:“半山飘着弯弯路,飘出茫茫云,又钻迷迷雾。挑挑担儿雾中去,背篓,竹筐云里出。雾里闪过花头巾,云中隐现蓝衣服。……卖山货的人马翻山谷,丢一串笑声在山谷。”

在诗人的笔下,生活中充满了笑声和花头巾,但这只能是人造的“茫茫云”和“迷迷雾”,而并非当时的真实。还是这位作者的《深山笛声》——

牧娃挥笛脆声笑,

羊群横山滚过崖,

唉哟!肥肥的羊儿挤攘攘,

我担心会凌空掉下来,

可那远去的笛音,

飘飘逸逸,

越吹越自在。

这些诗句,让人想起古人的“短笛无腔信口吹”。整个画面和情趣都是过去时代的。前面引的《水乡行》,其中的名句“走近才见,有个人家住”,其情调也酷似秦观的《秋日》:“菰蒲深处疑无地,忽存人家笑语声。”这种倾向的出现,当然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出路。但这条从古人的诗词中讨取灵感,而且刻意地掩饰真实生活的矛盾,表现虚无缥缈的“人间天上”的道路,并不是一条可供更多诗人驰骋的道路。特别是在当代诗歌十分强调与现实生活联系的创作思想支配之下,决定了它只能是一道不可能发展的细流。它没有断绝,但也没有发展。说它没有断绝,是说当诗歌由于反映生活的真实而发生梗阻的时候,诗歌失去了惯常的轨道,这时,这种不着边际的诗风便给它一条求生存的通道——轻飘飘的风花雪月便会应此而生(风花雪月不是不好,而是它所扮演解决危机的角色不好,其实,本来风花雪月也可以是堂堂正正以正面的角色出现在诗的世界的。可是,总是因重视政治而歧视它。而诗若真的触及对于政治的批评,往往会产生触电那样的效果;于是又躲开政治,躲到了风花雪月——被轻视的风花雪月中来!这是十分矛盾而又尴尬的处境)。

即使是这样一条“风花雪月”的“避风港”,仍非久居之所。因为我们的诗歌总是入世的,是鼓励要为现实生活的各种斗争积极服务的。长久的“回避”必然会被认为是脱离政治、为艺术而艺术的倾向,这从根本上讲是不被认可的。这不是解决矛盾的有效的方式,实际上也没有更多的诗人这样做。当代诗歌等待一次大的转折,就是说,当一片批判的浪潮卷过来的时候,诗歌创作向何处去呢?特别是,当时开始的这场批判范围是相当广泛的,以《诗刊》为例,它创刊于1月,正常的和平安的日子大约有半。7月号,它开始批判“右派”的运动,7月号为《反右派斗争特辑》,臧克家写了“代卷头语”——《让我们用火辣的诗句来发言吧》:耳边响着一片战斗的声音。……这声音,从生活的实感里发出来,从爱护党,爱护社会主义的真挚热情里发出来,它钢鞭一样向右派分子、野心家们呵斥,抽打,毫不容情……诗人们,站起来,站到斗争的前列上来,任何冷淡,客观,不关痛痒,都和诗人的称号不相称。……在解放后的每一次运动里诗人们都是用诗作为武器参加了战斗的。在这次“反右派”的斗争里,诗歌,应该用不着号召自己就会响起来的吧!7月号的《诗刊》,只是不指名的批判,8月号发表《“草木篇”批判》,开始了点名批判的运动。9月号,点名批判艾青,并发表了综合性的批判文章:《反对诗歌创作的不良倾向及反党逆流》,这是一篇综合一段时期以来全国诗歌创作中从政治乃至风格、“情绪”(“灰暗情绪”)所进行的总的批判。实际上由此掀起了诗歌界的批判运动。这个批判,从

下半开始,一直进行到,从批判“右派分子”的“反党反社会主义”,一直延伸到批判卞之琳的诗风。5月《诗刊》,“以我们不喜欢这种诗风”,“奥秘越少越好”等读者来稿方式对卞之琳表现“大跃进”

“十三陵水库土地杂诗”展开批评);以《什么样的思想感情》为题,批判蔡其矫的《川江号子》、《宜昌》等诗“以旧眼光来看我们今天的新生活,呆滞的、冷冰冰的情感来吟咏今天沸腾着建设声浪的城市,对现实形成了歪曲”。这种批判是从认为某些诗篇政治倾向属于“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性质而开始的,结果无限制地扩展开来,在三之久的不断扩展中,事实上已经扩大到了非政治性的领域。

事情的发展是富有戏剧性的。这场批判的点名文章是由沙鸥起始的(当然,整个事情非个人所能决定或左右),最后(可能也并非最后)落到了沙鸥的头上,以批判沙鸥而作了阶段性的总结。

到了5月,批判的锋芒最后指向了最早向《草木篇》以及艾青发起批判的沙鸥身上,周建无的《沙鸥是怎样的一个诗人》指出“他忽而左,忽而右,忽而主张这个,忽而主张那个,忽而反对这个,忽而反对那个”。文章批判了沙鸥“狭隘的自我表现和陈旧的自我抒情”,“游山玩水,吟风弄月,有的是闲情逸致,也有的是一个人的暧昧感情。”并且指出沙鸥也写了不少“暴露黑暗”的、用阴暗的眼光看待新社会的讽刺和寓言诗。当然,批判运动并未因而终止。事实上的下半批评仍在继续,6月号《诗刊》还在批判类似的《咏古蓬和吊屈原》。该文指出:“借古喻今或借物喻人来含沙射影,隐晦地发泄其不可告人的反动思想,这种手法并不新鲜。在过去许多次斗争中,我们早已领教过了,而类似同样的手段也不过如此,可见,一切具有反动思想的人早已日暮途穷,他们的武库中早已拣不出更多武器,这类武器也早已生锈和不堪一击了。”

整个局势让中国的诗人们沉思,诗歌为现实服务已经遇到了新的挫折,新诗的发展必须寻求一条新的通道,不然,整个的发展将受到窒息。

注释:

见《诗刊》(1月号)。

见《诗刊》(5月号)。

见《诗刊》(2月号)。

见《诗刊》(3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