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清末民初知名学者王文濡编纂的《续古文观止》,弥补了康熙年间吴氏叔侄所编(文观止》的缺佚之憾,且所选不乏名篇佳什。其中周容所撰《鹅笼夫人传》便是一篇意味隽永的好文章。
《鹅笼夫人传》的传主,系晚明崇祯朝首辅(相当于宰相)鹅笼之妻“毗陵某氏女”。为了弄清鹅笼其人,我查找了《明史》,果有传,但可惜被列人《奸臣传》中。鹅笼本名周延儒(1593——1643),江苏宜兴人,明万历四十一年20岁时中状元,崇祯时以礼部右侍郎入阁,后升为首辅,曾两度为相。史传说他为官后期“怀私植党,误国覆邦……罔恤国事,职为乱阶”,“庸弩无材略,且性贪”,犯有“重贿人手”等“十大罪”,“崇祯十六年被劾归赐死”。对于这样一位臭名昭著的贪官污吏,为什么后人还要专为他的夫人写“传”,且通篇美誉而使之留芳千古呢?原来,鹅笼是鹅笼,夫人是夫人,其人格与品行倒是有着天壤之别的。而《鹅笼夫人传》的价值就在于为我们塑造了这样的正、反两个典型人物,一位是深明大义、不慕荣华、严于律己也严于律夫的女姓形象,堪称封建社会淑女、贤妻的典范,即被称为“鹅笼夫人”的这位“某氏女”。另一位便是鹅笼本人,其实他也并非天生就坏,他由开初家贫如洗的一介寒儒,发愤苦读、金榜题名、官至宰辅,后来又由于夫人的“训诫”约束,“为相十年”而名声不坏,未闻世有讥议;但发妻亡故之后,他渐渐贪贿成性,腐化堕落,最终被皇帝赐死,成为遗臭万年的贪官佞臣。应当说,《鹅笼夫人传》中一褒一贬的这两个典型人物,而今读来仍觉是颇具现实意义的。如果说“某氏女”婚嫁之前那种不嫌鹅笼家贫的超凡脱俗的表现已足可令人起敬的话,那么,更令人敬佩的是,当她真正成为“宰辅夫人”之后,并未因夫荣妻贵而忘乎所以,而是继续保持着冷静的头脑与清醒的理智,以其非同凡俗的见识与德行,为“功成名就”的夫君当好真正的贤内助。尤其是在夫君作了“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高权重之时,为使他为官清正而不倚权纵势、为所欲为,她便随时以道德礼教和朝廷的法度来规范、约束、劝诫他,随时敲一敲警钟,进一进逆耳之言,当好一名严于律夫的枕边“谏妻”。这就更是难能可贵了。鹅笼“十年为相”而“用寡过闻”(很少听说他有过错),在一定程度上不能不归功于这位夫人。民谚有云:“家有贤妻,男儿不做混事”,信哉斯言也。
可惜鹅笼夫人因病英年早逝。之后,当鹅笼被排挤出政坛,几经周折,又凭借关系、进行钻营,第二次复出为相时,他已经没有这样的枕边劝夫、以苛严为真爱的好妻子了。以至他恣肆无忌,愈滑愈远,“纵淫乱政”,最后落得死有余辜的可悲下场。最为耐人寻味的是,当鹅笼夫人病危临终之时,曾不无忧虑地“语鹅笼”:“地高堕重,公可休矣!妾不自知何故,以今死为幸”,这番“痛语”译成白话,意即:
“地位越高,摔得越重啊!你可以收手(罢休)了。我自已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困,总觉得现在死去是值得庆幸的事!”真是警策之语,肺腑之言。
常言道“知夫莫如妻”,其实夫人生前,早已从鹅笼的言行轨迹中看出某些端倪,甚至预见到他如若不加收敛,下场将极为不妙,于是才出此“先死为幸”的痛切之语。这里再一次表现了夫人的深明大义与深谙事理。只可惜鹅笼并非“响鼓”,虽重锤猛击仍难以警醒;并非身患“小恙”,而是病入膏肓,虽苦口良药亦不能救其一命耳。
《鹅笼夫人传》的最末一段,为了佐证“夫人卒(死)时所言,固已窥其微(端倪)也”,特别地将鹅笼“死无葬身之地”的悲惨结局渲染了一番,又将他再次为相之后的腐化堕落描绘了一番。其中京师盛传《十子谣》讥讽他一节,尤为典型。所谓“十子”,就是什么叶子、附子等。叶子是一种赌博游戏,鹅笼当时兴趣很浓,常常玩到通宵达旦;还将女子装扮成男子带进宫中陪他淫乐。鹅笼喜欢吃附子,成天口嚼不绝故能面色红润如玉。他大肆收受贿赂,把金子、银子、珠子视为“亲子”……《十子谣》便是鹅笼腐败的生动写照。联想到当今民间流行的讽刺歌谣俯拾皆是,不也同那首《十子谣》大同小异么?什么票子、房子、车子、妃子(指包二奶,养情妇之类)、铺子(指违法弪商)、条子(指乱批条子为坏人牟利),再加上妻子、儿子(指利用职权为亲属谋利),当今的“十子”不逊当年,何其“丰富”又何其“新潮”乃尔!而现实中以权谋私过不了这类“十子”关的官员,竟屡禁不绝,屡见不鲜,成“后继有人”之势,有“层出不穷”之虞。历史和现实,又何其相似乃尔!在《鹅笼夫人传》中,作者似乎过分强调了夫人谏夫从善的“决定性”作用,以至鹅笼前后迥异的表现和命运的起落也似乎全都系于夫人一身,这未免有夸大溢美之嫌,且忽略了造成鹅笼堕落的主观因素与社会背景;然而作者的立意却是好的,夫人的形象也是丰满感人的。有趣的是,有关部门曾三令五申,要求各级领导干部要“管好身边的人”;而《鹅笼夫人传》却写的是“领导干部身边的人”如何管好“领导干部”的事例,这就不仅令人耳目一新,而且确有深意在焉。
问题在于,各级官员的夫人们,怎样才能像鹅笼夫人那样,不仅自身不慕荣华,不爱钱财,而且从严于律己到严于律夫,当好一名常以“礼规”劝诫、约束夫君的“谏妻”。礼规者,道德规范、纪律法规之谓也。
为官从政,诚然要受组织的约束,群众的监督,法纪的制衡,这是主要的;而官员们自身素质的高下,则是他们贪廉成败的决定性因素,这也是毋庸置疑的。然而,作为朝夕相处的夫人们,若能在夫君的某些不良行为(或不轨行为)初露端倪时就“窥其微”,止其始,动之以情理,晓之以利害,我想其劝谏作用也是不可低估的。从这个意义上讲,《鹅笼夫人传》别出心裁地“特意”为贪官夫人立“传”,这在文学史上几乎是绝无仅有的,它所给予我们的启示也无疑是积极有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