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微雨中的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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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自作聪明”者的漫画像——兼谈一则笑话的三个“版本”

以讽刺、夸张和短小精炼为其主要特征的古代笑话,作为一种雅俗共赏、老少皆宜的民间文学样式,千百年来,以其独特的思想艺术魅力,征服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其中不乏经受过时间检验、沙砾淘金的精粹篇什,世代相传,成为中华民族文化宝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至今仍闪烁着讽喻的亮色与智慧的光芒。

有一则古代笑话叫《长竿入城》,最早见于三国时魏人邯郸淳所撰《笑林》;我在阅读中发现它不同时期的三个“版本”,颇为有趣,遂引起我的兴味。

长竿人城鲁有执长竿入城门者,初竖执之,不可人;横执之,亦不可入。

计无所出。俄有老父至日:“吾非圣人,但见事多矣。何不以锯中截而人。”遂依而截之。

那位“鲁人”,居然蠢笨到不知持竿作“荷戟冲锋状”便可直插入城,固然愚蠢可笑。然“老父”则以“聪明人”和“指导者”的面目出现;而他一出场,先来个“吾非圣人”的“伟大的谦虚”,以掩其“见事多矣”的露骨的吹嘘,而后即出此“截竿”之下策,则不仅更见其愚昧,且自作聪明、好为人师之态,实在可笑之极。“鲁人”和“老者”都是被讽刺的对象,而后者不仅可笑,而且有害。

翻阅明人冯梦龙所纂《笑府》,其中《李三老》一篇,算得上这则笑话的第二个版本。

李三老有持竹竿入城者,横进之不得,直进之不得,截之则又可惜也。

正踌躇间,旁人日:“十里外有李三老,智人也,盍与商之。”适三老骑驴而至,众欣跃往迎,见其坐于尻(臀)上,问云:“曷不坐中央?”日:“缰绳长耳”。

这显然是从《长竿入城》衍化而来。它增加了“旁人”,即后来的“众”(人),这就不只是“持竿人”一人之蠢,似乎周围的人都成了愚人国的居民,蠢到一处了。还增加了一位重要角色“李三老”,他不仅是位“聪明人”(“智人也”),而且十里内外远近闻名,看来是专为人释疑解惑的“导师”型人物了。难怪他“骑驴而至”众人会笆欣跃往迎”呢。可是他骑驴居然不坐驴背,却坐在驴庇股上,问他何故,他竞回答是因为“缰绳长了”。如此高级笨伯,实在让人笑掉牙也。这里有一个很重要的情节,就是发现他“坐于尻上”并诘问他的,竟是那些先前弄不懂“长竿”该如何“入城”而欲向他求教的众蠢人们,足见这位被众人“尊”为“智者”的李三老,其智商当在已经很蠢的“众”(人)之下。这讽刺是够辛辣的。更妙之处是在故事的结尾,写到李三老答日“缰绳长耳”便戛然而止,至于下文如何,即李三老将怎样为不知长竿如何入城者“排忧解难”,也就隐而不言,留待读者去想像了。这种简洁而含蓄的手法,留给人们思索的空间与回味的余地,实在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而收事半功倍之效的高明之法。

即便是把它看作一种“改编”,《李三老》对于《长竿人城》的改编也是很成功的。曾编撰过刺世小说集“三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的冯梦龙先生不愧是讽刺高手、文章大家,在不足百字(实为75字)的短文里,就为我们塑造了这么一个号称“智者”实为草包的令人啼笑皆非的滑稽人物,而且堪称“典型”。它的成功首先是艺术上的成功,是文字精炼与细节运用(“坐于尻上”、“缰绳长耳”)以及漫画式“白描”手法的成功。《李三老》完全可以当作古代微型小说的精品来读。

清末小石道人辑纂的笑话集《嘻谈续录》,其中有一则笑话,题日《捉糊涂虫》,也是在《长竿入城》的情节基础上加以衍化和发展的,可说是它的第三个版本。该篇叙一昏官断事不明,百姓怨恨,暗呼之为“糊涂虫”并写诗满城张贴讽刺他。此官见壁上的招贴而不知诗乃刺己,“竟传捕役责之”日:“外边出示要捉拿糊涂虫,你们因何不拿?致使民怨!定限三日,要拿糊涂虫三个,少一个立毙杖下!”……

捕役只好从命。好容易捉到两个糊涂虫,其中一个就是那位手持长竿而横、竖皆不知如何入城者(另一个糊涂虫,此处从略),带至堂前,该昏官遂判日:“你拿竹竿进城,直进,城矮;横进,竹长;你为何不借一把锯来?锯为两段,岂不早进城去了!”此“判词”当然令人哭笑不得。然更妙处仍然在结尾,捕役正愁少捉了一个糊涂虫没法交差,一闻此言,忙跪禀日:“第三个糊涂虫已有了。”问:“是谁?”,答日:

“等下任太爷来了,小的便会拿他。”这个“他”当然暗指昏官本人无疑。至此,能不令人畅然一笑?这则笑话由讽刺蠢人发展到讽刺昏官,它的主角由“好为人师”者变为“糊涂为官”者,实则已将市井笑料演绎而为一则政治笑话。

就其思想内容而言,算得上一种提升或者深化;艺术上则略嫌繁冗,缺少了民间笑话的精粹洗炼。但作为一种新的“版本”,“旧瓶装新酒”,锋芒直指腐朽昏庸的封建官场,其立意还是可取的。试想如此糊涂之官,将如何判案断事?不颠倒黑白、诬良为盗甚至草菅人命才怪。

透过他,我们看到的是诸如《十五贯》中的昏官“过于执”之流的影子。

这三则笑话,或日一则笑话的三个版本,堪称“自作聪明”者的绝妙漫画;它给予我们的启示是丰富的。“或解颐而称快,或拍案以惊奇,如临水以燃犀,似逢人而说鬼,尽相穷形,谲奇诙诡,几令大块尽成一欢笑场,岂非一时之快意事哉?”(《嘻谈续录序》)。其锋芒所向,尖锐辛辣,至今仍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它所塑造的“二老一官”反面形象,足为世间一切自作聪明者戒。那种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草包,那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不学无术者那种不懂装懂而又好为人师、“以其昏昏”而欲“使人昭昭”的“教师爷”,我们见得还少么?从《长竿入城》(《笑林》)到《李三老》(《笑府》)再到《捉糊涂虫》(《嘻谈续录》),三个版本延宕的年代,自三国魏时(公元二世纪)而至清末(十九世纪),前后达一千七百余年;而且至今读来仍觉新鲜,看来还将作为“经典笑话”继续流传下去。由此足见其生命力之“顽强”。仅此一点,就值得现当代作家中那些动辄长文、言之无物、其文章被读者瞬息即忘的“信马由缰”者们深长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