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暑气蒸腾,荔枝翩然上市,一簇簇红得惹眼。谁都知道那是水果中的上品。那红扑扑水灵灵的鲜活的果壳,那半透明凝脂状的多汁的果肉,惹得你馋涎欲滴,禁不住驻足解囊。翻开典籍,对荔枝则有如此描述:“剥之凝如水晶,食之消如绛雪。其味之甘芳,不可得而名状也。”(明·张岱《夜航船》卷十六)味美如此,未及人口,早已芳香在齿舌生津,竞疑此物是仙物了。
对于如此不同凡俗的果中珍品,历代文人在诗词中便免不了时有咏叹。唐人韩僵《荔枝》诗写道:“巧裁霞片裹神浆,崖蜜天然有异香。应是仙人金掌露,结成冰入茜罗囊。”诗中的“仙人金掌露”,典出汉武帝时曾在宫中铸金铜仙人,手托玉盘承接天上露水。又是“神浆”,又是“仙露”,可说把荔枝美化到了“世间少有”的极致。宋代诗人杨万里有《四月八日尝新荔枝》诗传世:“一点胭脂染蒂旁,忽然红遍绿衣裳。紫琼骨骼丁香瘦,白雪肌肤午暑凉。掌上冰丸哪忍触,樽前风味独难忘。”将荔枝描绘成美女,美不忍“触”,大有“怜香惜玉”之慨。
总而言之,古代文人对荔枝的欣赏已到了情不自禁、赞不绝口的地步。
“天下之极品,君王之所好”。自汉、唐以降,名贵的荔枝遂成为王公贵族的“时尚”果鲜,进一步更成为宫中贡品。上有所好,下必谄之。荔枝产地远在离国都千里之外的南方,为了皇帝及皇后嫔妃们能及时吃到新鲜荔枝,一方面朝廷在所经州府设立专门机构,名日“荔枝传置”,还有专司此职的传置官吏;另一方面,佞臣腐僚以名贵荔枝讨好朝廷者不乏其人。据《后汉书》载:“县接交州,时献龙眼荔枝,以生鲜献之。驿马昼夜传送,至有遭虎狼毒害,顿仆死道不绝。”最出名的荔枝故事的主角,是那位集“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唐明皇宠妃杨玉环,她极尽奢侈华糜,当然也少不了对荔枝的“雅嗜”。
据《新唐书·杨贵妃传》:“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骑传送数千里,味未变,已至京师。”《夜航船》则讲得更具体:“唐天宝中,贵妃嗜鲜荔枝。涪州岁命驿递,七日夜至长安,人马俱毙。”那时候没有飞机火车,虽轻骑快马,驿道传送,从荔枝产地到国都长安,昼夜兼程也须七天七夜,以至为了赶时间而“人马俱毙”。统治者生活如此骄奢,势必引起历代文人的强烈不满与讥讽抨击,最著名的当推唐朝诗人杜牧的咏史名诗《过华清官绝句》:“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语似平淡,诗中却寄寓着深刻的讽喻。南宋女诗人李清照,更将“贵妃嗜荔、快马传置”这一典故指为国政衰败、战事颓靡的原因:“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天下良马大都为贵妃传送荔枝而死了,哪儿还有好马出征赢得战争呢?诗中虽不无夸张,然诗人的激愤之情颇能激起世人的共鸣。
“贵妃嗜鲜荔枝”,只是帝妃奢糜的一个典型事例。其间荔枝的保鲜,是一大难题。据古籍记载,它包括贡品专植、采撷筛选、蜜瓮浸渍、井水冷藏、千里传送等复杂过程,可谓劳民伤财。新鲜荔枝的昂贵价格可想而知。这帝王的为所欲为,用今天的话来说,就叫做“腐败”。荔枝可以不腐,朝政却愈发“腐”了;与唐明皇、杨贵妃骄奢淫欲密切相关的安史之乱、马嵬之变以及唐王朝的衰颓,看来是历史的必然。
我这里当然不是说“荔枝亡唐”,小小荔枝,也不可能有如此耸人听闻的“轰动效应”。然而透过“贵妃嗜荔”,管窥蠡测,便可知其腐败之一斑了。一个有趣的问题是,奢糜的朝廷可以绞尽脑汁“发明”荔枝保鲜法,他们能否找到久治不衰的朝政“保鲜”法呢?答案应当是否定的。
值得一提的是苏东坡,这位北宋时期的大文豪,一生写下了不少关涉荔枝的诗文。他获罪贬官岭南时,所作《食荔枝二首(之一)》云: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居然“日啖”三百颗,莫非苏东坡也“腐败”了?我们当然不能如此读诗,如此作迂腐之解。设若苏东坡写成“啖荔枝三十颗”,便成大实话而不是诗了。据说,这首“荔枝诗”传到京城,还给苏东坡添了不小的“麻烦”,朝中的谗谤者趁机向皇上进言:苏老头儿在南方大嚼荔枝,活得挺快活呢,不如让他再“快活”些,就贬得再远一点儿吧。于是他以垂暮之身,再次被贬谪到蛮荒之地的海南儋州。
此外,东坡客居异乡时也曾有诗云:“故人送我东来时,手栽荔枝待我归。荔子已丹吾发白,犹作江南未归客。”抒发了天涯游子的拳拳乡思。
我从东坡故乡来。此刻,我也正“日啖荔枝”而心有所思。想到这平平常常的荔枝,居然引出那么多轶闻旧事、诗词趣话来,竟使我边啖荔枝而边发思古之幽情。所喜的是,而今欣逢盛世,荔枝已不再是杨贵妃们樱桃小口的专宠,而是以廉价的“身份”走人了寻常百姓家;它已不再是千里快骑、昼夜传送的宫中“特供”,而是飞机空运而来,火车托运而来,朝发夕至的大众果品。
然而,当我饶有兴致地品尝着这甜润可口的夏令鲜果时,脑海里却总是萦绕着那些“荔枝诗”的一咏三叹、浅唱低吟,萦绕着那些“荔枝轶事”的喜怒哀乐、离合悲欢。于是,我品尝出了它寻常中的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