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微雨中的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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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说“桃”——“桃文化”琐谈

细细想来,中国人还真有着解不开的“桃的情结”。在众多的果木花卉中,惟“桃文化”标新立异,独树一帜,非同侪者如梨、桔、柑、柚、荔、椰、橙、李等辈可堪比拟。早在三千多年前的《诗经》中就有《桃天》的名篇:“桃之天天,灼灼其华”(《诗经·周南》),多么美好的意象,历来认为这是一首在婚礼上演唱的祝贺女子出嫁、新婚幸福美满的喜歌,祝福她婚后如桃树一般开花结实——花之灼灼,叶之蓁蓁,实之累累。婚姻事大,关乎“终身”,而以“桃天”起兴,亦足见桃的至关重要。

桃是有情之物,还见于“投桃报李”等成语,“桃园结义”等典故,“蟠桃盛会”等神话,“以桃拜寿”等民俗,以及“桃花潭水深千尺”等诗句。说到诗,还可随手举出古人以桃花为题的诸多吟咏,如“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唐·李白《访戴天山道士不遇》);“小桃知客意,春尽始开花”(唐·杜甫《绝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唐·白居易《大林寺桃花》);“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唐·张志和《渔歌子》);“千叶桃花胜百花,孤荣春晚驻年华”(唐·杨凭《千叶桃花》);“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宋·苏轼《惠崇春江晚景》);“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宋·汪藻《春日》);“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明·唐寅《桃花庵歌》);“红影到溪流不去,始知春水恋桃花”(清·马日璐《杭州半山看桃》);“二月春归风雨天,碧桃花下感流年,残红尚有三千树,不及初开一朵鲜”(清·袁枚《题桃树》),等等。

有关“桃”的故事、典故,更如汗牛充栋般,散见于历代典籍与俚巷民间。

韩非子《说难》中有一篇“分桃”,讲的是宫中女子弥子瑕因年轻貌美而得宠于卫国国君,有一次在果园里游玩时,弥子瑕吃到一颗桃子很甜,就没吃完,把剩下的一半给卫君吃。卫君说:“她多么爱我啊!她吃到好吃的东西便‘忘其味’而让给我吃。”后来弥子瑕红颜渐褪而色衰爱弛,卫君因一点小事不如意,便怪罪她道:“你从前好生无礼!竟敢将吃剩下的桃子给我吃。”弥子瑕的行为没有变,是卫君的爱恨变了。这个故事给人以哲理的思索,使人想见封建君主爱憎好恶瞬息易变、喜怒无常的专制与霸道。推而广之,生活中“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的事例并非少见。

《晏子春秋·内篇谏下》有一则“二桃杀三士”的故事。晏子是齐国的宰相,因三位勇武过人的将军(“三士”)一时“无礼”,而施计杀之。这“计”很奇特,那就是怂恿齐景公送二桃予三士,让三人“计功而食桃”,用“人多而桃少”挑动三人的内部矛盾,使其始而争功自傲、继而惭愧自责,结果纷纷自杀身亡。故事中“三士”因区区“二桃”而死于非命似乎有些夸张,然而这里的“桃”却应当视为物资(利禄)与精神(功名)的象征。中国人的内讧与窝里斗常常因功名利禄的纷争而起,此定律似乎自古皆然。我们姑且不论晏子因小事而施计杀人是否过于狠毒、有失“贤相”风范,也不论“三士”之死是否合乎逻辑,暂且当作一则“寓言”来看,则“桃”的隐喻、象征意义是极为丰富的;这故事也是饶有趣味的。

晋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对后世影响很大。“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而当渔人想走完桃花林(“欲穷其林”),探究到底时,便发现了一个山洞,并由此洞而进入了一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全新境界,这就是著名的“世外桃源”。作者以多彩的笔墨勾勒了(实则是虚构了)一幅为避秦乱而远遁深山、与世隔绝,“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而自耕自足、怡然自乐的农耕图,一幅良田美池、阡陌纵横、鸡犬相闻、,乡邻和睦友好的太平图。这种乌托邦式的理想境界,自是寄托了乱世文人对盛世太平的渴求与向往。千百年来,不仅作品传为名篇,而且文中描绘的情景成为历代文人精神寄托的终极所在。这篇名文,以“桃花源”为题,开篇便描写了那片美丽的桃花林“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给人留下鲜明深刻的印象。后世诗人以“桃花源”为题,亦多有吟咏。如宋·范成大的“忽见小桃红似锦,却疑侬似武陵人”,宋·陆游的“桃源只在镜湖中,影落清波十里红”,宋·谢枋得的“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见一年春”;宋·周必大的“万点红随雾浪翻,犹疑身在武陵源”等。历代画家也以此为题,驰骋想象,泼墨丹青,留下了难以计数的“桃源图”。足见《桃花源记》对后世影响之大。无疑地,《桃花源记》为丰富的“桃文化”增添了独特而别有韵致的一笔。

唐朝诗人崔护,一生写诗不多,《全唐诗》仅存六首。

但有一首著名的“桃花诗”即《题都城南庄》却脍炙人口,流传后世:“去年今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不仅诗写得好,明白晓畅,朗朗上口,而且诗中的“情节”颇为动人,富有戏剧性和传奇性。据唐人盂柴《本事诗·情感》载,崔护进京应试而未中,心中郁闷。值清明佳节,独游长安城南,见一村舍绿树环合,桃花盛开,寂若无人。因口渴求饮,轻轻叩门。俄顷,有妙龄少女开门迎进,设茶命坐,独倚桃花树下伫立,脉脉含情。只见她姿容娟秀,绰有余妍。崔护与之攀谈,不答一语,只是两目流盼。

不久崔护起身告辞,女子“送至门,似不胜情而入”,崔护亦“眷盼而归”。次年清明,崔护忽思之,“隋不可抑”,遂重游故地寻访。只见风光依旧,桃花盛开,而门户却锁着,人迹杳然。崔护不胜惆怅,题诗于门而归。这首诗余味无穷,给读者留下无限的怅惘和丰富的想象,历来被认为是爱情诗中的上品。诗的前两句和后两句分别为人们展示了两幅有景有情的画面,第一幅可称之为“游春艳遇”,第二幅可名之日“寻美不遇”。而两幅画的背景都是桃花,从“人面桃花相映红”到“桃花依旧笑春风”,美极,妙极,桃花与美女结缘,相互点缀,相互陪衬,给人以美的想象和联想。崔护此诗创造了“人面桃花”的成语,传为诗坛千古佳话。“人面不知何处去”?令人悬念不已。其实大可不必担心。据《本事诗》载,此女原来随父出门去了,回来时看见门扉的题诗,大为感动,遂生思念之情而卧病不起,以至奄奄一息。

崔护亦因挂念,再次来访,伏在少女身上痛哭,使姑娘从昏睡中苏醒,经老父同意终成眷属。后人又据此演义出戏曲《人面桃花》来,使传奇故事更加传奇了。与崔护诗意相近的,还有唐人韦庄的《女冠子》词: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清人陈维崧的《雨中花》词:“今年桃花千百树,去年人面应非故。万点胭脂,一行清泪,总是销魂处”;虽“桃花面”用典相同,然比之崔护诗的“首创”与含蓄、隽永,韦庄与陈维崧的词显然要逊色多了。

清朝初年著名戏剧家孔尚任的《桃花扇》,以明末复社文人侯方域与秦淮名妓李香君曲折的爱情故事为主线,实则“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借以达到“惩创人心,为末世之一救”的目的。该剧深刻揭示了明末清初两个朝代政权递嬗时期的各种社会矛盾,生动地塑造了包括正面人物史可法和反面人物马士英、阮大铖在内的若干历史人物形象,成为当时成就最高的戏曲代表作品之一,也成为中国古典文学艺术宫殿和戏苑曲坛的一件珍品。值得一提的是“桃花扇”不仅是该戏的剧名,而且成为起、承、转、合中贯穿剧情,起画龙点睛作用的中心情节——侯方域与李香君结识,并以诗扇为信物共订婚的。侯与奸臣马、阮有隙,马、阮得势后,遂强迫香君改嫁党羽田仰为妾,香君誓死不从,将头撞破而血溅定情诗扇。画家杨文骢偶然发现诗扇上李香君的血迹,便将血痕点染成桃花,故名桃花扇。戏中有《锦上花》一曲咏这鲜血凝结的桃花,最为凄楚:“一朵朵伤情,春风懒笑;一片片消魂,流水愁漂。樱唇上调朱,莲腮王临稿,写意儿几笔红桃。补衬些翠枝青叶,分外天天,为薄命人写了一幅桃花照。”后来史可法城破身亡,南明小朝廷灭于清兵之手。侯、李几经波折,乱世重逢,但国已破,何以为家?他们撕破了桃花扇,分别出家。在整出戏中,桃花扇既是不可或缺的道具,又是侯、李坚贞爱情的象征,更是他们政治上不与奸佞同污、洁身自好的见证。数百年来《桃花扇》久演不衰,既是戏剧史上的盛事,又为“桃文化”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上述种种,也许都属于“桃文化”中的“雅文化”之列。其实,关乎“桃”的文化又常常与民间相通,与民俗相关。比如送旧迎新时家家户户于门首张贴桃符(即用桃木板画上符),便是随处可见的乡风民俗。“桃者,五行之精,能压伏邪气,制百鬼也。”虽然带着浓厚的迷信色彩,但千百年来早已沿袭成习。“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宋·王安石《元日》),你能不承认它是典型的民俗文化么?再如以桃拜寿,“寿桃”已成为民间公认的吉品、佳品;即使在不产桃的季节,为人祝寿,也常常用面粉做成染色的“蟠桃”,作为华诞珍馐,胜于任何值钱之物。至于以“桃花”为名的粥、饭、酒、醋、茶等等,更是家喻户晓,深入民间。看来,雅俗共赏,乃是桃文化的一大特征,也是桃文化得以普及民间的重要因素。桃树的易栽易活,桃林的共生、“合群”,桃花的鲜艳红灼,桃果的清甜可口,桃叶的繁茂蓊荣,都使“桃”成为民众极易接受,民间极为常见之物,也是使“桃文化”易于普及,卓然于其它“姊妹果卉”而特立独行、自成“体系”的重要因素。而且,关乎“桃文化”的内涵多为褒义,即便是一句俗语如“宁食鲜桃一口,不要烂杏一筐”亦不例外。惟一例外而略含贬意的只有“桃色事件”、“桃色新闻”等语,专指不正当的男女情事;不过细究起来,如“桃花运”等以“桃”喻“色”之语,贬意中亦不乏调侃的意趣呢。

歌唱家蒋大为一曲《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唱红大江南北。这“地方”当然不止一处,也可说是大江南北,处处桃花盛开。桃花是“大众”的花,平凡的花,是同老百姓最具亲和力的花,所以才有这么多人喜爱它,追捧它,观赏它,吟咏它,也才会有这么丰富多彩的文化内涵。“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本出自司马迁的《史记·李将军列传》,是太史公对李广将军重务实不尚虚名,实至名归、深孚众望的赞词。

撇开它的喻意,就文字的本义而言,则正如岁岁年年桃花盛开时人们所见,桃树自己不说话,不张扬,不吹嘘,不鼓噪,而它的膜拜者、观赏者却络绎不绝,自会在花树下踩出一条条小路。这情景,不是十分令人钦羡而又给人以深深的启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