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长沙,下车伊始,我便脱口而出对主人说:“橘子洲在哪里?可不可以安排一次游览橘子洲?”主人笑笑:“橘子洲很近”。接着补充了一句:“安排橘子洲太容易了。湖南有名的景点多着呢。”言下之意到了湖南,为啥不问“大菜”,而专点“小菜”呢。
也许是我孤陋寡闻,也许是我对橘子洲的偏爱,主人不屑一提的小菜一碟,于我却是心仪已久的一道“名菜”。在我心目中,到了湖南若不去橘子洲,犹如到了我们四川而不去峨眉、青城、九寨沟。也许橘子洲与别的以自然景观著称的风景名胜不同,它更大的“名气”,或者说它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主要是在于人文方面的,或日历史方面的——它与一位伟人的青年时代,甚至与中国近代革命史的“青年时代”有着血脉相连的渊源;它因一首著名韵《沁园春》词而名扬四海。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毛泽东《沁园春长沙》)第二天,我终于如愿以偿。
其实橘子洲就在长沙市内,现已辟为公园,离我们住地仅十多分钟车程。这是流贯城区的湘江水域中的一座小岛,或者说是一块狭长的沙洲(据说“长沙”之名即由此而来),南北长约十里,东西宽仅一里。洲上多产美橘,故名;又名水陆洲、水鹭洲。毛泽东早年所作《五律》诗中有“层冰涨橘汀”句,后来所作《七律·答友人》中有“长岛人歌动地诗’句,《七律·和周世钊同志》中有“风起绿洲吹浪去”旬,其中“橘汀”、“长岛”、“绿洲”均指此。足见他对橘子洲的厚爱与倚重。此地西晋时已形成沙洲,唐时以产橘名世,宋代则为潇湘八景之一的“江天暮雪”。可惜此时正值初夏五月,不但无缘领略雪中的冬景,就连“橙黄橘绿”的秋景也只能靠发挥想像了。
不过可看之处还是不少的,绿树成荫的茂密的橘林,五颜六色的葱茏的花木,以及经过人工整饰的各色桩头、盆景;还有就是今人建造的传统风格的亭阁廊庑、船坞码头;虽不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却不乏江天水影,鸟飞莺啼……然而我对这一切似乎都心不在焉,我知道这些景观并非橘子洲的优势,我来此想要寻访的,也绝不是这些与其它江边园林“千篇一律”的寻常景致;我要寻访的是它的不寻常之处,是一段历史,一段故实,是一位曾经叱咤风云的伟人年轻时的背影……
于是我徘徊在“颂橘亭”中,留连在“诗词碑”前,任飞驰的思绪随着《沁园春》那熟悉的韵律与诗句,徜徉在历史的回廊深处……
一九一一年,从离此不远的湘潭县韶山冲里,穿着晴雨鞋擎着油纸伞的青年毛泽东来到长沙。他年方十八,来省城第一师范求学。其时中国正处于“长夜难明赤县天”的最黑暗时期。也许是这波涛汹涌的浩浩湘江,冲击着、鼓荡着他年轻的胸壁,鼓舞了他“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的勃勃雄心;也许是近在咫尺的岳麓山上那一座久负盛名的书院,以及书院门首那一副“惟楚有才,於斯为盛”的对联,激励了他湘楚之子的自信与报效桑梓进而报效祖国的志向。
也许是百里之外洞庭湖畔那座名闻遐迩的岳阳楼上,镌刻着的范文正公(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千古名言,使他感受到济世救民匹夫有责的强烈使命。也许是年代更为久远的二千多年前、生长在楚地那位忠肝烈胆的“三闾大夫”,那位愤世嫉俗的“叛逆诗人”,披发行吟啸傲江湖而发出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呼号,以及诗人愤而投进湘江(汩罗江汇入湘江,故史称屈原投江为“投湘”)所激起的沉重的回声,使他年轻生命中沸腾的热血更加奔涌昂奋。也许是近代著名学者梁任公(启超)先生的一声慨叹:
“可以强天下而保中国者,莫湘人若也!”(梁任公《南学会叙》)激发了他久蓄胸中的鲲鹏之志:“年少峥嵘屈贾才,山川奇气曾钟此。君行吾为发浩歌,鲲鹏击浪从兹始。”(毛泽东·《送纵宇一郎东行》。
纵宇一郎即当时赴日留学的好友罗章龙),并使他联想到湖南的历史上不仅涌现过屈(原)、贾(谊)英才,而且在近代更有一批如谭嗣同、黄兴、宋教仁、陈天华、蔡锷等勇赴国难、不畏牺牲的志士仁人……这一切——湘楚氤氲之气,岳麓人文之气,江河浩荡之气,大地英烈之左识与其时正积极参与“少年中国学会”的毛泽东“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蓬勃之气交相融汇,便有这以橘子洲为背景的,“仰观宇宙而俯察万物”、“九万里风鹏正举”的《沁园春·长沙》词的诞生。
无论是时代选择了橘子洲这块“舞台”,抑或是橘子洲“生”逢其时注定要名垂史册,总之青年毛泽东很快就对这一块湘江中的沙洲情有独钟——橘子洲头成了毛泽东和蔡和森、何叔衡、罗学瓒等一批进步学生畅谈人生、纵论国事、探求真理的江上“沙龙”,成了这批热血青年高扬起理想之帆的“诺亚方舟”。他们在这里举行集会,“书生意气,挥斥方道”;他们在湘江中奋臂畅游,“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他们慷慨激昂,“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从新民学会的成立到湖南学生联合会的诞生,从《湘江评论》的创刊到马克思主义研究会的筹建,从徒步考察到校园辩论,从平民夜校到文化书社……毛泽东和一批青年先驱者们志在改造社会的诸多实践,为那首《沁园春·长沙》词作了最好的注释。
而他们在长沙、在橘子洲头所做的一切,都集中到一点上,即对当时风雨如磐、万马齐喑的黑暗中国所发出的一句沉雷般的喝问——“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这是最为至关重要的。在军阀官僚、地主买办、土豪劣绅长期主宰着大地“沉浮”的二十世纪初叶的中国,这不啻是一声石破天惊、振聋发聩的“天问”。
从某种意义上讲,自此以后的漫长而曲折艰辛的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史,都是循着这一声“天问”所要寻找的答案,在发展、在延伸;都是为了回答中华大地“谁主沉浮”这一深刻的命题,而展开它一幕幕风起云渭、高潮迭起的活剧。
这便是橘子洲,这便是与毛泽东初期革命活动紧密相关的橘子洲,它的特殊的地位和作用,它的精魂所在。这也是我之所以兴味盎然地,急于要寻访它的原因。
古人云:“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汉·司马相如《难蜀父老》)。当我徘徊在橘子洲头,透过历史的云雾,所寻觅到、所感受到的,便是成就中国新民主义革命“非常之功”的“非常”精神,以及孕育这种精神的最早的源头。
看来我不虚此行。我的寻访收获颇丰,我可以乘兴离去了。
然而我仍在那高大的诗碑前徘徊。我蓦然发现,根据当年毛泽东逸兴遄飞、大气磅礴的狂草手书所镌刻的《沁园春》词,经过多年风雨的剥蚀,字迹已有些斑驳不清,墨渍颜料也脱落不少。我进而发现,来此的游人甚为稀少,或有三三两两者,也没有谁像我们这几个人一样“发思古之幽情”,而只是漫步赏花,或凭栏观水,或对坐闲聊。
此时我心中不禁有些不解,甚至有些悻悻然:在历史上曾经如此重要如此辉煌的橘子洲,眼下怎么变得这般冷清,这般落寞,几乎成了被人们遗忘的角落呢?这番气象,不是很有点“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陆游《卜算子·咏梅》)的孤寂的意味么?同行者的招呼声打断了我的沉思。大家要雇小艇游湘江了。来此不游湘江是很大的遗憾,我于是随伙伴们上船。小艇以飞快的速度驶离橘岛,顺流向湘江大桥方向疾驰而去。回头看橘子洲越来越远,也越变越小,最后变成了茫茫大江中的一叶扁舟,甚至一个“小不点儿”,差不多要从我们的视线中完全消失了。这情景再次勾起了我刚才的思绪:曾经大哉伟哉的橘子洲,真的要从人们的视线中变成一个“小不点儿”,甚至渐渐消失和淡忘么?当小艇又往回驶向橘岛时,橘子洲便又渐渐地由小变大,变成“绿影一堆飘不去”(清·张问陶)的“小船”、小岛,最后它的每一棵树、每一丛花又都渐渐清晰起来,直到一个偌大的完整的橘子洲又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弃舟登岸,重又回到橘子洲的怀抱。
我想,橘子洲是不会消失的,永远不会,在历史的长河里,在人们的记忆中。那么,该怎样来解释它现时的冷清与落寞呢?平心而论,如果作为纯粹的旅游景点,橘子洲缺少更多的特点和更大的吸引力。在这莺飞草长风和日丽的初夏时节,湖南的张家界,还有我前面提到的四的峨眉、青城、九寨沟,想必正处于熙来攘往、摩肩接踵、人流如潮的旅游旺季。如今,在广袤的中国大地上,成千上万自由幸福的人们有权选择更美好的风景、更清新的空气、更富有特色的自然风光,作为自己的休憩、旅游之地。然而,谁又能割断90年前毛泽东在“峥嵘岁月”中“携来百侣曾游”的这块湘江水域中的小岛,与当今热闹火爆的诸多旅游景点(以及它们所标志着的自由幸福的生活)之间,那种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呢?谁又能切断当初“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惊天诘问,与现今早已由人民当家作主、自主“沉浮”的美好现实,这二者之间内在的联系与传承的渊源呢?当中国革命拥有了井冈山、遵义、延安、西柏坡、天安门这些新的辉煌的“景点”之后,当渐渐富裕起来的人民拥有了九寨沟、张家界这些新的美丽的景区之后,橘子洲;作为二十世纪初叶中国早期革命“舞台”的橘子洲,便不声不响地悄然隐退于历史的帷幕之后了。在表面的“冷清”里,蕴含着它的深沉的注视与深情的祝福。换言之,如果说当年荒芜贫瘠、满目疮痍的中国大地,有限的景区、景点也都只不过是土豪劣坤、达官贵人们独霸独享的领地的话,那么,而今偌大的中国则已到处是山青水秀、笑语欢声,“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的另番景象了。由是观之,橘子洲并不冷清,并不落寞,满园春色、遍地美景,莺歌燕舞、游人如织,正是它当年梦寐以求的理想啊!蓦地,我想起了毛泽东的另一首词,《卜算子·咏梅》,并且恍然地明白了作者为什么要在题目下特意注明“读陆游咏梅词,反其意而用之”。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毛泽东的这首《咏梅》词,正好借作当今橘子洲的写照。
我豁然开朗。此时此刻,我看到的,是报春不争春、笑容满面喜不自禁的橘子洲。
这才是真正的橘子洲,它的品格,它的胸襟,它的气度。、这才是我真正寻访到的橘子洲,它的丰富的内涵,它的深邃的哲理,它的隽永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