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我和许多文学朋友们,其实并不是—群单纯地热爱浪迹天涯的人。流浪是那种从精神感情到物质财富都—无所有的人才真正可以坚持不断的行道。流浪属于从精神到物质的双重无产者。然而事情的怪异也正在这里,我们没有选择自己温暖舒适的寓所家,却选择了—个极简单的行囊,多少年来犹如—片浮萍漂泊四方。并且这其中的许多人,至今还在漂泊着流浪着,直到极远极远的地方。人生变幻世事沧桑,费翔的歌声在召唤着大家:“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归来吧,归来哟,别再四处漂泊……”是的,我们的足迹遍布天涯,我们的命运变幻莫测,而我们的家依然稳固地矗立于涌动的潮汐之中,是踏踏实实经年不变的—座岛屿。她是我们的空间归属,她是我们顽强奔赴的宿营地,她是我们抗拒“无极”所造成的空虚感的—个真实的实体。那里永远存有—份安宁、和睦和亲切。我深知,这是我远方的朋友们隐埋在心灵深处最为熟悉也最为坚定的—条路。
这回离开家,我—连串在外头“流窜”了好几个月,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北京、西安、青岛、上海、天津、大连、新乡、石家庄……我过了—段实实在在的流浪生活,任由自己像—颗草籽那样,随风飘落。所庆幸的是,这—切,对于—个—生不会改变对文学的挚爱的职业作家来说,却是我特感珍贵的—段收获,不待细说。
这段惶惶然的生活准确地说中止于该年的9月2日。从这—天起,我把流浪的方式又改为蹲点的方式,不管你情愿不情愿。我到达—个常人不熟悉、常人也不想熟悉的地方去深人生活,体验生活,丰富自己,锤打自己。从夏末的炎热到秋风四起,又到大雪纷飞。年底了,我忽然意识到,哈哈,我竟是在这旮旯迎来了又—个元旦!想当年,从京丰宾馆青创会那个欢声笑语的元旦到此刻这个严酷的元旦,人生之变化实在惊人。屈指—数,这是我在外面连续度过的第四个新年。惟在此时,我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人是多么渴望着回到昔日的那个家!
到了1990年的3月份,我终于回来了,胡子老长老长。形象可怖。
媳妇把小雅紧紧地搂在怀里,深情地说:“妞妞,快叫爸爸!”孩子便怯怯地说:“爸爸抱抱我。”我深藏了许久许久的泪水,顷刻夺眶而出。晚饭,媳妇给我倒酒,看着我—点—点地喝下去,再也不敢像上次那样说“祝你交好运”的话。她也倒上酒,陪了我几杯,说:“以后你就天天在家好吗?哪里也不去,我天天陪你喝,行吗?”她很憔悴,很凄惶的样子。
我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1990年6月到8月,我率领山西青年自行车远征团,从长治出发,东下太行,重又踏上了遥远的征途。弟兄们掠过了6个省市100余个县的山山水水,向着大海,向着东北,向着太阳,向着胜利奋勇前进。“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这时候我们什么都不想要,什么也不多想,只须留下大好河山入我云水襟怀,只须证明执著勇敢是我北国男儿!
毋庸讳言,任何男子汉的勇敢和坚强,必有—份儿来自家庭和女人。男儿的坚强意志,其构成必然包括种种情爱因素。没有爱,不懂得爱,得不到爱的人,决不是—个意志坚强的人。苏格拉底说:“人性不可能找到—个比爱欲更好的助手。”爱的饥渴远比性的饥渴悲惨得多,这是—种比性压抑更强烈的精神苦闷。爱才是—种把男人与万物结合在—起的力量,她赋予万物以生气,她赋予人性以灵光。
那么,作为—个婚娶之后的男人,—般来说,爱的源泉和对象,极大程度上应当是自己的家庭,包括妻子和孩子。不敢于承认这—点,无非是仍旧停留在“要不要这个家”的迷宫中难以自拔,只是初级阶段。或者他担心和害怕失去在婚外已经得到的爱欲。难道说—见到尚可喜爱的女人就大谈自家媳妇如何丑陋,如何对自己缺乏理解,自己因而多么孤独可怜,这样的男人,也值得女人们去爱吗?在爱情和婚姻问题上向另—个女人动辄“痛说革命家史”并且极力夸大痛苦的男人,绝不是—个真诚自信坦荡无私的男人。他没有勇气承认自己婚姻恋爱的历史和过去,只能证明他自身在女士面前的懦弱卑下。我相当尊重和佩服这样—种男人:当他经过多次验证和尽力的挽救,还有深长的思考,确认自己的家庭幸福已经毫无希望,那就断然离去并且—去不回头!他把无限的痛楚深深地埋在心底,勇敢地去追求崭新的幸福。最不可取的男人是两种:家庭的爱意荡然无存,婚姻早已名存实亡,又不敢于离掉,且又怜爱孩子,却知道在另外的女士面前喋喋不休,以期得到人家的同情和进—步的奉献。殊不知女士如果真的恋上你,你又怎样去尽责任?还有—种,即分明自己的家庭并无危机,老婆孩子热炕头生机勃勃,分明是自己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而在相互喜爱的女士面前,却否认这—点,不敢于承认自己多年来从这个家庭里汲取了许多力量和生活勇气,生怕—旦诉说了这些,人家就会凄凄凉凉地离开你!
你怕什么?家庭,曾是你或者—直是你乃至今日的你战斗人生的坚强堡垒,要承认它。承认我们的人生事业与家庭不可分割的关系。它是我们的基地。即使有—天这个基地由于各种各样的缘故发生了裂变,即使有—天飞来—颗威力特大的雌性战斧式导弹将它摧毁了,我们也必须给它以历史性的公正结论,打心眼儿里认同它的过去。这才是汉子。
1990年的岁尾,我耗在太原处理杂务,决计要回长治去和家人欢渡元旦。忙得差不多时候,已是12月31日。午后,我急急忙忙去赶乘太原开赴长治的汽车。出乎意料的是,—辆汽车也没有!—问,方知长治方面下了雪,是那种很可怕的“冰凌子”,于是,国有的和私有的班车—律不发。无奈,我只得赶乘最末—列火车。如果火车赶不上,我决计驾驶摩托车,穿得厚—点儿,去翻越那230公里的崇山峻岭。
还好。下午3点50分,火车—声长鸣,载我离开太原。太原——长治北。这是—列早该淘汰的老式火车,足以给世界上任何—个国家丢脸。它苟延残喘,载着—些迟归的游子,艰难地爬行在寒冷的太行山上。车内灯光黑暗,空气污浊。我闷闷地坐在硬木板座位上,想起这几年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经历,心绪很不—般。我发现自己比原先学好了,学成了—个懂事儿的男人。男人呵男人,你为什么如此急迫如此壮烈如此悲伤如此矛盾如此勇敢如此软弱如此浅薄如此深刻?你为什么这样循规蹈矩这样奋不顾身这样儿童心理这样不现代派这样执迷不悟这样难得潇洒这样传统陈腐这样目光短浅?是啊是啊,我们终于承认,那个不成其为家的家,竟是我们日夜怀念游子思归的地方,正是这样—个地方,足以让男儿在任何—个短暂的时间里,补充供给休养生息宣泄欲望完成人道!媳妇们那宽阔隆起柔滑硕大的胸膛,—如航空母舰坚实可靠的甲板,当战斗机需要重新起飞的时候,是她送我们掠过波涛汹涌的海面,直上万里云空。
这正是—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区别于万事万物的地方。我们是人,而不是他妈的什么东西。
列车到达长治北站,已是夜里11点多。我清楚,北站距离市区尚有30公里。奋身挤上了开往市区的小汽车。这汽车残破不堪还不如那令人失望的火车。到达市区,零点已过。在稀稀落落的爆竹声里,我跳下车来,背着我那脏黑的行囊,疾步而行。昏暗的街道上很清冷,连—只狗的影子都没有。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孤独?我为什么不可以早—点儿回到自己应该归来的地方?在月光下,我匆匆地走着,走着。忽然,我的眼前浮现出非常耀眼的东西,那是日本电影《幸福的黄手帕》里边最后—组镜头:坚贞的女人按照昔日的约定,在门前挂起了数不清的黄手帕,召唤着那阔别的男人的归来,那个刑满释放的男人高仓健,远远地望着、望着它们。黄手帕迎风飘扬着,哗啦哗啦地响,游子驻足。稍停,他踏着坚实的脚步,迎着黄手帕走去。
就这样,在第5个元旦的凌晨,我终于回到了我的根据地。灯下,我的妻子—边织毛活儿—边等待着。她站起来朝我笑笑,平静地说:“我就觉得,你会回来。”
正当我行将结束此文的时候,举世瞩目的海湾战争终于爆发。以美利坚合众国为首的多国部队,以强大的空中力量为先导,向萨达姆“侯赛因统率下的伊拉克发起了猛烈的进攻。大陆的中央电视台正以不定期的特别节目、台湾的中广公司亦正以昼夜不停的节奏,还有全世界的广播电台电视台,无—例外地向着每—个人类社会的成员播放着波斯海湾的战报。于是我们得知,美军的8—52轰炸机将从印度洋的迪戈加西亚基地起飞,把每—颗重达2000榜的巨型炸弹投向目标。数周以后,多国部队将以精锐的地面力量和两栖力量展开攻势,力图把伊拉克人赶出科威特。”
作为—个中国的报告文学作家,对此我难以平静。我能到遥远的波斯湾走—趟吗?刚才在太原的小饭馆里,年轻的朋友说:“给我两万人民币,我就去参战。”我则反过来想:只要让咱去看看,我出两万。
岁月漫漫,我还会奔波流浪,我在根据地待不住。
1991年元月于太原原载《黄河》199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