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那是1975年初夏。我随同撰写山西省晋东南地区历史掌故的小组,乘车向位于平顺县的太行羊肠坂而去。
吉普车在无数的急弯、陡坡和满路的坑洼之上,艰难地颠簸了80来里路程,才到达位于太行南脊的玉峡关公社。这个在群山环抱中的小公社,不足1000户人家。村子里,石头砌的房子,石板盖的房顶,石头铺的小街—全是石头。
在公社吃过午饭后,跟随向导郭老汉,—路往东行进。在海拔1800米的高山上,初夏的阳光特别充足、明媚。从峡谷里吹来阵阵山风,飘过山花淡淡的清香,山坡沟底,长满了松柏、核桃、柿子、花椒和许多不知名的树木。从高处放眼望去,群峰叠嶂,山势雄伟。天边上,—带蓝色的峰顶,飘浮于云雾之上,成了万里晴空的—部分。太行山南部的大断层,着实好看。
行五六里,过小石岭,山路渐渐不堪着足。沿这条山道,再东行十来里,可达晋豫两省交界。我们知道,这就是太行羊肠坂了。只见四外险峰林立,悬崖如切,脚下深渊无底。除羊肠坂外,上下绝难行人。
古老的羊肠坂险峻而又奇特。严格地说,这不是路,而是在石壁的夹缝里,在悬崖的边缘上,在枯藤老树的根部,由数万甲兵留下来的战斗者的足迹。想当年,曹操率部北上,英雄们正是从这里踏过。
大家步步攀登,汗如雨注,正当累极之时,向导以浓重的山西腔说:“上面就是关啦!”
关,是在山路的最高处。关口有小庙—座,已有半壁倒塌。—块大石碑躺在地上,可辨出八个大字:“蜀道之难,难于此乎?”过了小庙,转入关来。这玉峡关,竞像是用利剑在山巅砍下的—道夹缝!我问向导:“这就是玉峡关吗?”
“噢,官名是这么叫,俺们叫它风门口,管这—片儿叫小西天。”老汉回答,“关里风大,冬天过关,常有冻死的!”
大家鱼贯人关。关内果有疾风呼晡,侵人肌骨。举头望去,白色的石崖相峙而立,高数十丈,露数尺青天,怪石悬空,迎风欲坠。
好不容易从风门口走出来,心胸顿时豁然开朗。我们面前,是—望无际的豫西大平原!河南省林县的大片土地,尽收眼底。有条条公路,在城镇和方田里,蜿蜒南北;有红旗渠水,在林带和麦浪间,畅流东西。
羊肠坂从脚底依山势急剧而下,经大小盘桓,渐渐隐去。雄关内外,仅百米之距,情况却绝不相同,高山与平原的分界是这样的分明。也正因为如此,这里的军事地位才显得格外重要。自关而西,可长驱直入,—两日行程,便直捣上党腹地。自关而东,挥师中原,势如破竹,亦—泻千里。如若坚守,则凭高控险,—夫可抵千军。方圆数百里,竟别无它途。翻开历史的画册,玉峡关上烽烟弥漫,争夺激烈,抗日战争中,这里是中共重要的革命根据地;解放战争中,震惊中外的“上党战役”,就在这里打响。
我们正待离去,隐约看见花园村方向有—行人马向山上缓缓地移动。他们像是用—条链子拴着,排成了弯曲的、游蛇样的队伍,他们身上好像都背着、挑着什么东西。
队伍渐近,他们踩着树根和碎石艰难地走着。向导说,这是从河南接来的戏,他们连来带去,整整要走三天。
三十几个青壮年,背着、挑着道具和杂物。五六头毛驴,驮着几只简陋的戏箱。最后压阵的是两个人抬着—头死驴。他们对老郭说,驴是今天早上摔死的。驴头垂在地上,嘴里滴着酱黑色的血。脖子上的铜铃依旧叮当作响。驴身上挂着戏里李玉和用的信号灯,已摔得面目全非。
这—切,与玉峡关美妙的风光,传奇的色彩和物产丰盛的山林,实在不融洽,不协调。
跟在这队伍的后面,从原路下山,大家步履沉重。郭老汉发出几声长叹。他,衣衫破旧,神容不振,苍黑瘦削的脸上,刀雕斧刻的皱纹里,有的是深深的苦难和辛酸。我也不由长叹了—声:解放都快30年啦!
我设法和老汉攀谈起来。开始,他不肯多说,后来也就痛快些了:“……山里人,说话不拐弯弯,同志们别笑俺,玉峡关这个地方,怪!不管你是学大寨还是学小寨,它反正是不长粮食。别说长江跨不了,黄河过不去,连种子都难往回收。最肯长的就是山药蛋!可不种粮不行,是态度问题,是方向路线!到年根儿,—个小钱落不下,还吃救济!”老汉停下来,折了根枯棍子,拄。
“唉,俺们烧的是这个。”他举了举手里的棍子,“山西有的是煤,大路不通,就运不进来,—斤煤,背到玉峡关,就卖—毛三!每年收罢山药蛋,男人们就该打柴啦,备下柴好过冬,到了后晌傍黑儿,要是男人打柴还没回来,妇人们就到村口等,要等不来,就对着大山叫孩儿他爹,叫啊叫,—声声的好难听!”
我看看天,已是日薄西山了。老汉接着讲:“天黑透了,再没见人回来,就该哭啦。—哭开,乡亲们就打起火明,漫山里去找,妇人们在村边候着信儿。如果听见喊:快取下笸箩来!这是人伤啦,要是听到喊:取下席子来!那就是人不中啦。你再听那哭声,半夜在这大山里连成了片。”老汉说着哽咽起来,“俺爷俺爹,都是背柴挡了眼,从这条路上摔下去,咽了气的……”我听了,心里酸酸的。
“远近这十几个公社,都是吃无路的苦。俺家就住在前头南泉岭上,”他用棍子指着右面的岭,“上头住着俺—家,你有东西也背不下多少来,背下来也换不成票票,换成票票也花不上,是资本主义!打春时,俺的5000斤山药蛋全烂完啦,老伴儿也病倒了,都是心疼的!她整天躺着,也没个医生!”
“……是不是就没办法啦?不!”他提起袖口把老泪擦干,“共产党哪能没办法!修公路,公路—通,宝山立功,汽车—响黄金万两!为啥不修?唉,不提修路不伤心,俺干脆说个痛快吧……”
“要是从俺们公社下河南,走羊肠坂,不过十来里。多少年啦,乡亲们盼着修成大道,那就叫—好百好。俺们往上头打过三次报告,都没准了。国家顾不上建设咱这个小地方呀!1970年,俺们贫协开了个会,说愚公能移山,咱能赶跑小日本,咋?还怕修不成—条路哇!”他用棍子打了打驴,“开罢会就开工全公社男女老少吃的是土豆面儿、萝卜干,—个心眼就是干。同志,你瞧,抬头干石山,低头乱石滩,—镢干下去,全是石头蛋!就这也吓不住谁,—辈人修不成,下辈子—定通……”
“同志,你们是上边儿来的,有水平。你们说,俺们有啥错?可那时县上有人两次批下令来,让停工!为啥?大寨是种粮哩,不是修路哩,学大寨就去种粮,不学大寨就去修路,你们看着办吧!还说,玉峡关要能通了汽车,你们都成了活神仙啦!就这样把俺们训了—顿。给俺戴的帽帽是叫啥离经叛道的老贫农。贫协主席也不让俺当啦。俺当不当倒不碍事,就是把俺枪崩了,只要能修通路,俺也认了呀!真想不透,咱党里头咋还有这号人呢!”
“……俺的几个老伙计觉着没盼头了,想迁到平原去,俺也劝不住,都有难处哇。俺今年60多,两个儿都该成家了,谁让咱穷来!又住得偏,人家都不愿嫁来呀……啥,俺迁不迁?俺死在玉峡关也不迁!就盼着通车那—天哩,就不信共产党能让老百姓受—辈子穷?”
说着话,已到了村子口。
“爹!”远处跑来—个青年,“送信的来了,给你。”他把—本《红旗》杂志递给老汉。天啊!竟是两个月以前的!“爹,去接戏的人说,他们在河南赶夜路,碰上耍电影哩,可好看啦!爹,送戏时我可要去啊!”这是老汉的二儿子。老汉翻—翻杂志,“晚上回去给俺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