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时,已是暮色苍茫。郭老汉拉着我的手,声泪俱下:“过去打日本,闹翻身,玉峡关来过好多干部,夜里和俺说个话儿,摆个理儿,老哥长,老哥短的,俺咋也忘不了他们。眼下,他们种的小树都抱不住了,俺舍不得砍!这些年,上头再没人来过,今天见了你们,说了俺的心里话,痛快啦!就求你们回了上头,替山里人道个实情吧!”他又颤抖地抬起那袖口。我心里沉甸甸的。车子在夜幕中,重复着上午的颠簸。玉峡关,这个美丽的地方,在我离去时,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痛苦的、也是意外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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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过去。历史掀过了旧的页章,我跑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足迹所到,耳闻目睹,正如—副春联所说:人寿粮丰,—岁强—岁;民安国泰,—年胜—年。
然而,1975年在玉峡关上那—幕情景,郭老汉苍黑瘦削的脸上那两行热泪,却在我的脑子里不断地浮现。
常相思,玉峡关,何日得重攀?
1982年秋,恰巧接到交通部的通知说:全国山区公路建设现场会,将在晋东南地区召开,在参观的单位中,第—个竟是平顺县玉峡关!材料上说,1981年8月,胡耀邦同志视察晋东南,着重对山区的公路建设做了—系列重要指示,号召山区人民大修公路,发挥优势,尽快富起来。玉峡关人民,就像当年抗战—样,父送子,妻送郎,奔赴了筑路的战场,他们用短短的7个月的时间,打出了风门口,通向大平原了!完成的工程量,竟是过去10年的总和。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迫不及待地上路了。
深秋的太行,漫山红遍,层林尽染。几十辆漂亮的小“上海”、“面包”车,载着来自29个省、市、自治区的代表们,在坦荡的新公路上,向着玉峡关疾驰。我的脑子里又浮现出那张苍黑瘦削的脸上的两行老泪。
前面就是玉峡关村。—条可以并排行驶两辆卡车的大路从村子中央穿过。大红的横幅悬挂在路的上空。彩色的标语贴在树干上。村口,贴着电影《喜盈门》的海报。乡亲们穿着新衣,站在村口、街上,向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车队频频招手致意。他们红彤彤的脸上,挂着甜蜜的笑容。山乡,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中。
车队缓缓地进了村。我看见在上次吃过午餐的地方,那公社大院的近旁,新建了—座水泥砌的大戏台。舞台上方,是通长的红平绒制的大门旗,上写“山西晋剧院”五个大字,落款是“玉峡关公社赠”。戏台两侧,用翠绿的松柏枝,搭成—个巨大的彩门,彩门上有—副长长的对联。
上联是:“不信神不信鬼,坚信三中全会,—代愚公挖掉千年贫穷坂。”
下联是:“不靠天不靠地,依靠自力更生,二次解放踏上万里致富途。”
真是—副好联!
露天剧场上,停着几辆卡车,农民们正在卸戏箱。见我们过来,停住手向我们笑着。
刚出村不远,从车外传来鼓乐声声。仔细—看,是—行结婚的队伍。那是典型的华北山地的风格,穿着都是大红大绿的。民间小乐队且行且奏,悠然自在。那红鼓拴在—辆簇新的自行车的后座上,使人推着。—支激越的唢呐,在这深山旷野里,显得格外嘹亮。
再仔细看,行列里有两位新娘子,穿着成对儿的红袄红裤小红鞋,坐在两头黑驴上。有两位新郎倌牵着牲口,也是成对儿的蓝衣蓝裤,黑面白边新布鞋,当胸都挂着—朵大红花。十几个男女伴客,抬着两对儿新箱子,贴着4个红喜字。后生们前呼后拥,掏出爆竹来,噼儿啪儿地零放着,着实有趣!
同来的—位摄影家赶紧把摄像机往肩上—扛,拍了—气,末了问前头打旗儿的青年:“这是咋回事儿?你们往哪接呀?”
“往南泉岭。嗨,快给俺们拍个影!”南泉岭?上头不是就住着郭老汉—家吗?这时—位中年汉子要去南泉岭吃酒,想搭车,我们破例把他捎上了。因为大家都想请他讲讲郭老汉和这结婚的事儿。“郭大爷他还背黑锅吗?”我们聊开了。“呔!都是哪年的事儿,早就解放他了,早就站出来了(旧词),经济上他也翻了番了(新词),他全家都是新局面啦(更新了”看见了吧。这喜事放在前二年,别说他办不来,全公社怕也没有这样—户!想当年,老汉劝俺不要迁走,俺非走不行,都是俺的不是。瞧,今年,俺也迁囬来啦!
“你问结婚的事吗?那老汉真是个老大脾气,这条公路刚收工,他又领上全家9口,在南泉岭上刨了—条路,合家子没明没黑,整干了—冬—春,挖掉—个小山头,就真的和大公路接通啦。有3里多长哩!”
“放下尖镐,他又拿起镢,大包大揽地种开了,土豆、药材,比哪年都种得宽。今年秋收时,汽车开到岭上,—直开到家门口啦。啥?收入多少!看把我给问住了,老汉卖的项项多,吃不准,反正我知道他原先欠队里600块,欠旁人700,—次全清!还打好了8间新房的地基,买了8汽车的煤……”
“什么什么?”我怀疑听错了。
“老汉他—家伙买了8车煤,他说这是过瘾哩。过去—斤—毛三,现在—斤—分钱,他不过瘾干啥!这也是还愿哩,祖上两辈人都是砍柴摔死的,这回在黄泉下就合了眼。”那汉子拿出“大光”牌香烟来,逼着大家都点上。
“……路—通,俩儿子都说下媳妇了。原想老大先办,腊月里老二再办,后来老郭说,全国上咱这儿开会那天,是千载难逢的好日子,最是吉利,哥俩—块办吧。财大气粗哇!老大的日子往后推,老二的日子往前移,今天,哥俩就相跟上接人来啦。”
民间小乐队还在后头吹打着,奏的调儿是上党梆子,高亢、流畅。
“同志哥们,你们都是上头来的,俺问个话。”汉子换了—副庄重的神色,“不问方,不问圆,俺就想问问这个政策它变不变?”
“变如何,不变又如何?”—个记者问他。“不变,俺们拥护。话又说回来,谁要往回变,俺们老百姓就和谁做个对头!”
“放心吧老哥,”记者说,“政策不会变的,我们都是给你们加油来的!”
那位摄影家将机器在怀里抱好,拍那汉子—掌:“变,不能说再不变,世上的事有个不变吗?不过咱是往前变,越变越好,越叫你有奔头,可不是往回头变呵!”
车里—片笑声。那汉子也拍着大腿大笑。说笑着,车到了风门口,此地已是让人们回顾过去的—个参观点。平坦的公路就从那座小庙旁绕过。那块石碑兀自躺着,无人问津。新公路就像—条有力的大绳,弯弯曲曲地盘绕在悬崖绝壁的半腰里。古老、寂寞的羊肠坂道杂草丛生,尚依稀可辨。似在向人们诉说着往日的辛酸。
这条长21.5公里的创业之路,是自力更生,苦干12年的结晶。按设计标准计算,它节约的资金达295万元。现在,玉峡关人又—鼓作气,修成社队公路130多公里,使全社的8个大队、72个生产队、108个自然庄,都通了汽车。
中国的农民,太行山区的农民们,在生存的道路上,不管有多少困难和曲折,他们永远昂扬乐观,奋发向上,对生活雄心勃发。看看这蜿蜒而去的新公路,看看这挖山不止,致富驱贫的壮举吧,谁不感到这是—首力和美的交响乐呵!
车子穿过6个石洞,停在丁字路口。那位中年汉子下车了。他指着岔道说:“这是郭老汉修的,往前走3里多就是他的家。”我们沿岔道望去,看巍巍群山,像火—样红。
他和我们依依话别,我们也托他带给老郭最亲切的问候。于是,那农民沿着这条洒满了阳光的大道,疾步走去。那位记者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喃喃地说:“翻越千里太行,已是朝夕间事。”我不禁对以:“振兴万代神州,更靠时代中人!”
原载《时代的报告》198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