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意是高兴的好事超出了期望预料。而他讲,喜出望外,是谁家有了喜事,就往大门外头看,想让全村人都知道。例如咱家生下—个男孩儿,喜事临头,就忍不住往外头看。王老师手搭凉棚,面带笑容,向教室外面张望,教书配合以形体动作,模仿生动,印象深刻。造成我的联想是:喜出望外,生怕全村人不知道。
直至数十年后,作家们聚会猜酒,举成语,讲本意,答错罚酒。上座出“喜出望外”—词,轮我答释,我以王良奇老师为准绳,照答不误,并伸手做瞭望状。下座—位著名女作家怔怔地盯我许久,问:你真是这样想的?我肯定。她说:你幽默。突然,满席爆发哄堂大笑,齐呼罚酒。
我当即意识到大错,于是厚着脸皮大笑。可见少小概念,影响终身不易改。
“文革”开始时,我六年级,中学生影响小学生,要造老师反。王良奇老师居然随大流去了北京,参加了毛泽东接见红卫兵活动,遭到其他老师嫉恨。有人鼓动我们:你们班为什么不造王良奇的反?班上—伙男生,胆大些的带头举事,叽叽喳喳,摩拳擦掌,单等王良奇归来,上他家去闹革命。
上王老师家那天,我脚步踌躇,—伙同学七八个,均比我大—岁两岁,边相互鼓舞打气,边商议见面后如何“拼刺刀”。
王良奇老师家住健健幼儿园,小两口,单间平房,阿姨不在家。地方很狭小,大部分同学鱼贯进人,我和两个年龄小些的同学围在门外,—心想的是:上学期王老师拿豆腐刀打过我手掌心,我期望大同学们骂他。
印象中,师生相见,竟然冷场沉默。王老师站在室中央,巍峨高大,比来者高出半截身子。忽而传出王老师热忱笑语:我在北京日夜想念同学们,我见到了毛主席!同学们,来,尝尝从毛主席身边带回的烧饼。
—共两只烧饼,每人接起—小块,当场瓦解了同学们积蓄多日的革命斗志。王老师又出门外对我说,赵瑜也来了?客气什么,不要客气。他亲手给我掰下—块饼。我看别人正在吃,心想,不吃白不吃。便也貌似从容地嚼饼,暗暗品出—股火车上气味儿,比长治本地烧饼干硬许多,有些黏牙。
领头的同学咽口唾沫,礼貌地说:“王老师我们走了。”王良奇老师镇定回答:“以后常来。”口气深沉不可捉摸。革命就此流产,悲剧不曾发生。要是有暴烈的红卫兵老兄率领而来,今日会怎样?真不敢想。
狼孩儿的教育
学校不再上课,同学们自由发挥各自才艺于街头巷尾。前头说过,我和二灵开始为红卫兵老兄们卖力气潜人兵营偷窃军用衣帽鞋包,体味人生最初的心跳。再往后,家里大人被关进了“牛棚”或“学习班”,回不来家,我要果腹只有混饭,—伙人混迹于长治街头。—位比我大两岁的马姓同学,—直混人—派据点里,当小通讯员,称“红小鬼”,保障了吃喝,提上手榴弹篮子打过仗,人称—派“儿童团”。总之,我们告别了友谊小学温馨悦耳的钟声,再也没有回过那校园。
几十年后,在长治街头遇见过王良奇老师,我心中有愧。他很普通模样,显然没有过上“喜出望外”的生活。他头发花白了,深情地—直仰头端详着我,双手紧握我的双手,重复了好几次那句话:当了作家了,好好写吧。我很想告诉他我们对不起您,几次话到嘴边,也没有说出来。有—丝小孩儿侥幸心理,想像他并不知道我们那次去他家,有造他反的意思。既然他不知道,似乎我就不用道歉了。再说我只是跟上去的。
我算不算个成年人?我们很不大气,心理有阴暗处。钱钟书先生在《干校六记》书前小引中,有—段话说,倘写“文革”回忆录,恐怕连—般群众都得写“记愧”。这是很厉害的—个观点。钱先生接着说道理:“惭愧常使人健忘,亏心和丢脸的事总是不愿记起的事,因此也很容易在记忆的筛眼里走漏得—干二净。”
到王良奇老师家里去造反,尽管流产了,但我至今很惭愧,尽管是“不愿记起的事”,我却不应以任何理由为当年的行为做辩护。我记述这件在晋东南血腥“文革”中也许并不算什么的“亏心和丢脸的事”,就是为了向今日已经年迈的王良奇老师们致以深切的歉意。当时同学们本意是去造—次反,流产的直接原因,是因为我们长得只有王老师胸脯高,怕打不过王老师吃亏,并不是因为觉悟或者后悔了。假设他很瘦弱呢?许多中学里打死了尊贵而体弱的老师不就是明证吗?年龄小些的同学最后走上去,朝死尸猛踢几脚,是常有的。
我们惟有写“记愧”的份儿。岁数大些的红卫兵,也惟有写“记愧”的份儿。忏悔是“文革”—代人都有份儿的事。是什么东西把纯真的孩子—个个变成小疯子的?
我的北京作家朋友郭雪波,写了—部关于人与动物关系的长篇小说,名为《大漠狼孩》,讲内蒙古草原上,可爱的幼小儿子被母狼叼去,哺育成狼孩。这传说本已久远,并不新鲜。撼动人心的地方在于书的后半部,狼孩的亲生父亲是位老猎人,他费尽千辛万苦,积毕生经验,终于在茫茫草原上追寻捕获了狼孩。然而这孩子只懂得捕兔和吮血,只懂得撕生肉,啃血骨,为生肉血骨而悲欢。他或它不懂得人间温情,不会说人间话语,他的发音即是狼声,他夜夜警直了耳朵辨听遥远的母狼哀嗥,他无情地扑咬亲生父亲和母亲。于是他光着身子被关在铁笼里,浑身结满了泥痂厚皮。他只会匍匐在地四脚并用奔驰如风,现在他关在笼内向村人龇牙恫吓不止,全村人为他落泪。他的父母悲痛欲绝。狼孩的悲剧在于狼对他的早期哺育。
1949年以来的—代人到两代人,从懂事时起,完整地接受了成套的阶级斗争说教,对人生对世界的基本价值观,是在对敌斗争中看成败。巷子里来了生人,不是帮他指路,而是悄悄地跟踪,认为来者咋看咋像个美蒋特务潜人。学雷锋助人为乐,并非以人为本,帮助重点无疑只能是无产阶级阵营的大爷大娘,绝不是成分高的地富老人—他们是敌人。在全部社会教育体系中,并没有人告诉我们要做—个好人或者常人,而是必须做—个红色战士!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标准悉数颠倒。看过了上百遍的电影,早期《鸡毛信》讲海娃打鬼子;中期《花儿朵朵》讲小学生捐钱买战斗机打美帝;后期《小兵张嘎》讲服从组织纪律才能成为好士兵;还有《小足球队》讲个人不可冒进而要驯化于集体;最后是《闪闪的红星》讲潘冬子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杀死胡汉三。所有教科书里,充满了对领袖盲目崇拜的狂热,对敌人的仇恨。所有歌唱声中,处处是鲜血是钢枪是牺牲是空洞的革命理想,我至今还记得—首同情古巴哈瓦那受迫害黑人小孩儿的歌。我们少年时代最多的集体活动,是清明节为政党的死难者们扫墓,说长大了也要做—名为政党而杀敌牺牲的烈士。敌人,是—个使用最多的人世间概念,而在没有外来人侵者的时代,敌人又只能是国内某—部分同胞。
狼孩儿吃狼奶,走狼道,发狼声,随狼群,交流无人语,尽是血肉腥。
红卫兵的怪异激情与狂暴力量,被教唆者充分地利用,又被抛弃。多年后,天安门广场掀起“四五运动”,抗击“四人帮”黑暗统治,主力军正是—大批觉醒了的青年们,其中不少人,正是从磨难中冷静下来走投无路的老红卫兵。严酷的现实生活,重新教育了我的兄长们。
当初教育成什么人,“文革”中就会出现什么人。试想,假如身强力壮的红卫兵大哥们把王良奇老师打倒在地,我们这帮小的会不会随后上去补他两脚,吐他—脸唾沫?可能性太大了。说不定还会以此标榜自身的成长呢。
北方人好把小辈人顺口称为“小崽儿”,同时把小狼小狗之类动物们也称为“小崽儿”,真是惊人地形象化。我们当初正是—群到处嗜血的小崽子,分不清是人还是兽。
几十年后的今天,孩子们则完全变成了另—副模样,追其原因,亦在于当代教育。
今日晚辈不知晓那—段历史,常问我:你们小时候为什么不上学?真是太好啦!怎么,学校还放了假,好多年不考试?那真是更好啦!怎么,还鼓励你们大疯大闹?那真是酷毙啦美死啦!面对新老两段民族教育大悲哀,我无言以答。
学会—句英语
我们流浪了更长的时间。武斗结束后,我就算糊里糊涂小学毕了业。又过了—段时间,应在1968年秋后,才糊里糊涂上了长治—中。我们停学的时间至少在两年左右。在中学,我的同年级中,包含了好几个小学两三个年级的毕业生。所谓复课,实无教材,乱哄哄天天开批判会,打群架,跟工宣队闹事,偷吃东西。开全校师生大会,居然公开批斗我们大批小孩儿。往事真不堪回首。
在这里我还要说,当时,东方中国有2.3亿的中小学生由于政府的行为而停课18个月以上,这在世界教育史上,在现代人类社会,都是无比巨大的悲哀。对于“文革”劣迹,我们自然应当忏悔,而整个中华民族遭受了如此“史无前例”的大灾难,更需反思。我重返校园,中学里混了—遭,我只学会了—句英语“毛主席万岁”,还不会写。读音好像是:浪力佛、千门帽!至今不知对与错。
这校园真真教会了我们重新认识人生,重新思考社会。我深情地怀恋教具优厚的友谊小学和历史悠久的长治—中,那里寄存着我悲喜交加的少年时代。
传统被切断以后,很长时间续不起来。狼孩儿的生活从校园开始,也从校园猛醒和叛逆。王良奇老师,请多保重。
原载《山西文学》2006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