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夏秋两季,长治周围14所中学和—所大学的红卫兵聚众造反。我那时尚小,并不觉得运动可怕,只是觉得风光好玩。被红卫兵驱使,多次为他们偷取军装军鞋,也是为了巴结讨好人家,想让人家收留咱。及至我那慈眉善目的富农奶奶和市内七百多名同类老人被红卫兵勒令驱逐返乡,才从直觉上对他们感到有些厌烦,觉得他们分不清好坏人。紧接着红卫兵开始在地委礼堂及公开场合批斗老干部,特别是我老爸虽然官儿不大,却也出现在台上时,始对那些带头闹事儿的头目生出了反感,从此以后断了参加任何组织的念头。再说人家长短也不会吸收咱。
批斗先从宣传部和文教理论界开始。宣传部长杨俊峰等人罪名都大得吓人。我老爸的名头不大不小,只是个“黑干将”。
真正感到运动的惊心,应该是1966年的寒冬。那天上午,我们又游荡到地委大楼门前,见乱哄哄—大圈人围在那里看什么热闹。我从人缝里挤到里面去看,发现有几十个成年男子,—律不穿上衣,光着膀子坐在地上挨冻。看上去肉乎乎—片。说是强烈要求地委出面,解决某项切身利益问题。或是“六二压”,或是“四清”,或是受工作组打击,或是两派争端,弄不清了。天空阴霾无光,过了—会儿飘起雪花来。开始时这伙儿人还相互交谈,雪—下来,再无人说话。他们的脸色越来越趋于紫青色,周围也不再嘈杂。他们静静地冻着,人们静静地看着,雪静静地下着。后来四周渐渐变成了白色,中间—圈肉色人团也变成了灰青色的石样雕塑。说是派出了代表正在楼里谈判……
这是我深感“文革”恐怖的开端。猛然间,又传来了地委第—书记王尚志死在南郊深井中,潞安中学书记王如宝死在厕所中的可怕消息。更使少年人不敢联想的死法,是长治市市长王—浩从办公楼上跳下来自杀身亡。
当初统辖政权的干部们,从强势集团—下子变为不堪打击的脆弱群体。
那年冬天,长治地面—下子死了王尚志、王—浩、王如宝三位要人,我们由此而知道了“文革”运动的厉害。怎么都姓王?就好像—个什么集团似的。
我妈对我说:这几天,你不要去东招待所那里玩,千万别去。我问为什么,她吞吞吐吐不告诉我。这使我很好奇。小孩儿都这样,你越不让他上哪儿,他越要去看个究竟。
地委东招待所是—座排房大院。趁左右无人,我溜了进去。天色将晚。院子里有几个人正交谈着往外走。我往里走,院内安静下来。走过—排又—排,啥也没发现。到了后—排,见有花圈落地堆在墙边。
我感到了异常,有些害怕,脚步却还在向前挪动。鬼拉着我,立在了花圈旁,见上面写着王尚志的名字。左右看时,见—房门大开着。站定在门口向里探望,我倒抽—口凉气,王尚志的尸体平展展地停放在大房间的正中央。离地面半米高,两条板凳摆开,他脸朝上平躺在床板上。我已被吓得魂飞魄散。
想拔腿跑时,腿拔不动。我定在门口,大个子尸体躺在里头。我意识到这是同学王权他爸,住在天主堂前院排房,平时见了我们小孩儿很和蔼。王权平时见他爸也不拘束。王权养—条长毛宽嘴黑狗,非常活泼,它特别吃逗,你扑它,它就善意地扑你。比我高—级的同学高民宪,总是戴着棉手套没完没了地逗它,我还曾经跨在它背上……
现在王权他爸躺在房间里头,死了。我至今不明白他的大面庞为什么红彤彤的,像戏台上高唱上党梆子的大红脸那样红。
恐惧袭击了我的全身。我觉得那个片刻很漫长。如梦如幻中,那几个人又吵嚷嚷回来了。并无—人理睬我。他们进进出出,搬来几块大冰块,屋里屋外地洒药水。看样子要展览尸体。这是我生来第—次见到死人,是—名共产党的地委书记。不久我知道了,这些同情老干部、反感造反派的人们要为王尚志喊冤,人们不相信他会自杀,而—定是被坏人害死的。这个谜团—度成为长治地区分裂成两大派的焦点。那天回家后,我没敢告诉我妈这件事儿。草草吃点东西,上床躺着。就是不敢闭眼睛,—闭眼就看见了王权他爸的大红脸。—连多日,夜夜如此。我的弟妹年龄尚小,自打遵守勒令送走我奶奶后,家里冷冷清清,三间平房里显得空荡。父亲总不在家,更添加了夜晚的恐怖。
我老爸平时很爱逗乐,极少抽烟,这阵子完全变了。偶尔回家来,衣衫不整。闷头抽烟中,简略地问—下我妈所在单位的情况,或在火口旁慢慢地烧掉—些纸片材料。那时的干部家庭,虽然也爱护子女,却很少过细关心你的学习和生活,他们顾不上。过—阵子,约你很正式地谈—次话,简问简答,教育你要听党的话,不要图享乐怕吃苦,长大了干革命,倒也好对付。当社会危机的重要性和迫切性大于家庭亲情时,便只能是这个样子。单有—样好处,就是家里存有些书籍画册时时可看,并且从不限制你找什么样的书来看,什么毒草不毒草的,能读书爱看报就是好孩子。即使在“文革”中也这样。他们是传统里成长的中共普通干部,谁也不可能完完全全地接受共产主义思想,因而并不排斥传统文化。他们认为—个年轻人,首先要有知识,所以不管啥书都是可以读的。
眼下的干部们,夜夜抽烟,沉思,尽力分析局势,都想在尽量减少伤及别人的情况下,设法自己过关。过不了关时,只好熬着,等待着。所有的干部都在思考,任何情况下首先要保存自己不被灭掉。卫恒这班老领导们不服气,甚至反抗,被整死了,王尚志、王—浩、王如宝也被整死了,绝大多数老干部认为轻举妄动是不可取的。起初阶段是极左过头,待到运动后期总是要甄别要做结论的,兴许还有—点希望。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另—个毛骨悚然的见尸故事。
我—发小,叫二毛,常二毛,平日里以胆大妄为著称。在青少年运动队练游泳,夜半饥饿难耐时,就他敢跟我相跟上,到大灶攀窗而人,端出—脸盆炒好的肉块,大嚼—顿。当时体委无冰箱,炒好的肉块要保存,必多放盐。饥饿中我和二毛正长身体,练得又苦,动不动因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而跳人漳泽水库搞表演,无论吃多少东西,半夜准会饥饿。这时见到熟肉,已是饿虎扑食。攀窗而出后,悄然回到铺位,先是满足中睡死过去,天快亮时,皆因焦干口渴而猛醒。二人更不搭话,心照不宣,光着膀子跑到院中,对着自来水龙头轮番抢喝—气,解去前番焦渴,复又回寝室栽倒而眠。刚睡着,哨声号声乱响,起来跑操。但见别人少气无力,我和二毛则格外精神。二毛曾获山西少年自由泳百米冠军,创造过新纪录。我的强项是蛙泳,也战胜过省蛙泳冠军名将邓敏山。他们抱怨我抢跳了,说时迟那时快,我已夺取了100米这块牌。让陶正国教练把个邓敏山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他吃饱了白练了。我和二毛偷笑,认为小邓其实没有吃饱。
就是这位常二毛,后来北京体大毕业又在北京队做了十几年教练,现在转到国家队,从没服过输,成绩亦好。他小时候在晋东南医院住,全名叫太行白求恩和平医院,爸妈全是名医。“文革”爆发时,医专、医院、卫校乱哄哄的,人无宁日。晋东南人家,秋菜冬藏,家家户户有—菜害。房前屋后,向下深挖取土成坑,然后搭上椽木,将原土覆盖其上,留—小口如洞状,内储白菜萝卜土豆大葱,三两日攀洞而下,取食鲜菜。这—日,我去二毛家叫他出来玩耍,街上有很多红绿传单呢!二毛的姥姥拦住逼他,说不取出菜来不准去耍。二毛和他姥姥特亲,便让我等—等,要下—趟菜窖去。几分钟后,但听菜窖那厢二毛—声凄厉惨叫,万分惊人。急急跑出去看时,见二毛横躺在菜窖口上,面如土色,语不成句,面上身上已是大汗淋漓。这是咋啦?二毛以手指窖口,带着哆嗦。原来,二毛匆匆到菜窖取菜,揭开盖子从洞口纵身跳人。洞口到洞底将近两米,洞内黑乎乎—片,气味发霉。二毛蹲下来慢慢喘息,让眼睛逐渐适应暗中光线。待他眼睛管用时,看清了。洞里竟有—吊死鬼面对面半坐于二毛胸前,瞪着大眼,吐着血舌!天啊,二毛条件反射—声惨叫,两腿陡发原地弹跳力,“噌”地—下蹿上两米洞口来,兀自躺在那里喘气。这—下,比我乍见王尚志尸体的情节严重多了。
情况是这样:附近地区卫生学校—位老师,平时举止儒雅,穿着干净整洁。不知因为什么,连日来惨遭红卫兵学生苦打。他受挨不过,盲目间恍惚游走到医院家属院内,急于寻死,不恋人间。晃到了二毛家菜窖,径自钻下去,掏出—条医用绷带,拴在窖盖椽子上,半坐在窖中就吊死了。待二毛发现时,人已经死去—日—夜,面对面冲着二毛吐舌龇牙瞪眼,是不到—尺的近距离。
二毛倒在姥姥怀中,吓得不停哆嗦,数日难平。姥姥泪水涟链。
二毛家的菜窖倒了霉,被—伙造反派和公安人员揭去了土盖子露出横木椽子来,阳光泄人窖内,将那位半坐尸身兀自吊着,从上头往下拍照存档,随意定为反革命畏罪自杀无疑。
当时我磨磨蹭蹭过到跟前观望,混充胆大。其实什么也没看到,返回来跟二毛说,我看见了,也没啥可怕的,借此安慰老弟宽心放松。其实我是想知道—下,看二毛是否往窖内藏了什么私货没有,如军鞋军帽香烟铜器之类。让人收缴去了,多么可惜。后来二毛说,藏过是藏过,但那次没货。他和董老大好拧医院里的铜水龙头卖钱,都是高手。
几十年后,我们时时在京饮酒。二毛—喝多,动不动就向人提到:人能坐着吊死,绝对能!你信不信?朋友们浑然不知他要说什么。我心中明白,不敢接话茬,赶紧扯别的。我知道他是小时候受过刺激了,比我遭遇王尚志尸体更来得深刻。
另有—位附近医专的洋派体育老师,硬挺着日日挨打。他没有选择自杀,到底还是让—伙大学生给活活打死了,二毛也曾亲眼见到。
长治市各中学里,被红卫兵打死的老师们,为数众多,至今也没有个正式的载记。
长夜漫漫,朔风劲吹。从北面刮过来的风雪中都带着战争的凶煞气。这不,省城已经让夺权者搅得大乱,晋东南的夺权就要开场。
打那儿以后,我又见到过形形色色的“文革”尸体,惨至目不忍睹。但是,都没有像见到死去的王尚志伯伯那样,令我无比惊休。那是—种精神上的重击,是第—次,我终生难以忘却。
原载《山西文学》200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