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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新秀(3)

满面春风的罗佳莉,当然不会想这些后路,此时的她,前程一片锦绣,所有的鲜花和掌声都抛向了她。她对每个邀请函或名帖都来者不拒,不只是她热衷于此,而是资历尚浅,眼界不够,不知道熟练地应对,只会一味地应承。她沉浸于灯红酒绿,流连于声色犬马之中,让人不敢相信,几个月前,她还是个懵懂单纯的女学生。

这是董子琛见到她后的第一感受。

董子琛近来往返于汉口和重庆之间。作为轮船公司的负责人,军政部“迁建委员会”的成员之一,他每天就是忙着安排和协调人流与物资的西迁。

江阴沉船之后,日本军舰无法从东海攻入长江流域,有效延缓了日军进攻武汉的进程。此时,军事委员会又筹划在江西马当要塞进行第二次沉船,但这种自毁式的行动,也使得招商局和几家民营公司的轮船损失惨重,几乎丧失殆尽。

民生轮船公司同样接到国民政府军政部的命令,将民生公司的所有船只开到长江下游田家镇凿沉,用以封锁江面,以阻挡日军沿长江进犯武汉。但公司卢总经理没有接受这种自毁家园以绝敌路的做法,保全了公司的船只。面对一天天迫近的日军进攻,硕果仅存的民生轮船公司,便责无旁贷地挑起这次西迁计划的重担。

此时的汉口江滩一线,早有从上海等地运来的工厂器械和各项物资,已堆积成山。而武汉本地,包括汉阳铁厂等多家工厂的机器设备,正陆续运往江滩。准备乘船西迁的难民,更是摆起了长蛇阵。

位于汉口三教街的民生分公司大楼,每天潮水似的涌进一批又一批的人,吵嚷声、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嘈杂不堪。董子琛的办公室里,从早到晚,来访者络绎不绝,他要应付不停。他没去罗家看望,实在是抽不开身。只是在忙碌的空隙,才偶尔会想起佳莉表妹。只是佳莉对他不冷不热的态度,多少影响了他的情绪。但转过身,还是不甘心,以为佳莉只是娇惯了,不太懂得待人接物,时间长了,在外面长些见识,可能会好些。这么一想,也就不计较了。只等忙完这一阵儿,就去罗家拜访一下。

那天,在洋行任职的大学同学邀请他出席一个晚宴。他现在每天都会接到这样那样的邀请,都是想通过他的关系,早一点转移进川。他答应了这个,满足不了那个,就总是推托忙,去不了。这次也一样,但同学把汽车开到他的公司门口,非把他拉上车,说一别几年了,难得一次机会,别当了经理,就忘了老同学。董子琛盛情难却,只得跟着上车。

晚宴定在普海春西餐馆。菜品还算丰盛,却非奢华,新生活运动的推行,一些排场从简,洋行虽是例外,但大环境影响,也不敢冒这个头,让市民所不齿。好在气氛很融洽,同学不仅请了他,还有沈仲明几位在汉的同窗。在朝不保夕的战争时期,谁都不好说,下次见面会在哪里,是否能到场。那种感伤,在每个人心里波动,都明白,也都不提,只能把忧虑转化成相逢的欢笑,彼此十分亲热,都像是兄弟。

董子琛跟沈仲明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上一次是在军政部开会,会后也没顾得上多说,就匆匆分别了。

此时,两人在酒桌上挨着,免不了要提及别后几年各自的生活。董子琛就羡慕他娶了个温良贤淑的好太太,还为他生了个儿子。沈仲明听得滋润,嘴上却说:“我们小地方出来的,违抗不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那么办了。不像你的父母开通,可由你选择。”便问他找到心仪的姑娘没有。

董子琛说:“喜欢的倒是有,但缘分难以料定啊。”

“这话从何说起?”沈仲明不解,“凭兄弟你的条件,还怕娶不到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子?”

董子琛摇头:“娶是容易,但若没有感情,不是辜负了一段姻缘?”

沈仲明听了便笑:“怕是心里有了什么人吧?”

董子琛含笑不答。末了,又反问道:“别说我,你害得人家千里迢迢来找你,可有此事?”

沈仲明想起董家跟龚家是世交,不由暗暗叫苦,便按住他问:“你也知道了?”

董子琛轻轻一笑说:“她托我买过船票,我以为是为家人买的,没想到她自己来了。”

沈仲明皱眉道:“我以为她只是来玩玩,可南京一沦陷,就困在这里了。”

“不是困在这里,是她根本没了家,”董子琛瞧了一眼眉头颦蹙的沈仲明,还是忍不住说,“你不知道,她是逃婚出来的吗?”

“有这回事?”沈仲明惊问道,“她没告诉过我。”

“恐怕是说不出口吧,”董子琛意味深长地一笑,“你得把人家负责到底哟。”

沈仲明不吱声了,这突如其来的一下,他有些接受不了。他没想过跟云素有什么未来,也不可能有未来,就好像他只能承受一百斤的重量,一下又给他加了五十斤,有点喘不过气来。

本来高高兴兴的沈仲明,就因董子琛的这番话,情绪一下子降到了冰点。虽然在酒席上他还是装模作样,不表露出来,临到酒席一散场,他就找了个借口,跟诸位告辞,连维多利亚夜花园的茶舞会也不肯去了。

他当然不会去,想徐瑷一定在那儿,他要是去了,借着一点酒劲,到时跟徐小姐把持不住,又会闹得沸沸扬扬。本来已经有个麻烦的龚云素了,这又加上个徐瑷,比云素还难以对付,他可不想再惹事了。

他是不愿去,董子琛是去了后悔,他没有想到,会在跳舞厅里碰上罗佳莉。

那个穿阴丹士林蓝旗袍的清纯姑娘不见了,眼前是美艳动人的摩登小姐,汉口之花。她被在场的男人们追逐着,简直有些应接不暇,时而还被请到麦克风前,扭着细腰演唱一曲《四季歌》,根本没注意到坐在一边的董子琛。她也想不到。

董子琛会跳舞,上大学时学的,不经常跳,也没空。偶尔到舞厅里来,也是陪陪朋友。看到男女之间那些暧昧的暗示,多少有些不习惯。他不是守旧的人,跳舞也非坏事,但作为未婚男女,还是彼此感情发展到一定程度,再与对方行此一步,才是美妙的。他喜欢自然而然的发展,不带一点魅惑和手段。在这一点上,他似乎过于正统,或者叫理想主义,却不愿违背这份执守。内心里,他其实是一个很浪漫的人,但这浪漫跟世俗又有区别,他讲求的是爱情的至真至纯,他希望自己爱的女子也契合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形象。

他初见佳莉表妹时,不觉怦然心动,以为她就是未来妻子的理想人选。然而,罗佳莉对他一直忽冷忽热,不远不近,让一向骄傲的他多少有些气馁。殊不知,佳莉这番举动,并不是跟他玩爱情游戏,而是心性使然。她表面上文静端庄,骨子里却带着狂野,这或许跟她那种家庭有关。

董子琛这样想,就有点看不起她了。瞧着舞池里扭动腰肢的罗佳莉,简直就像个卖唱的歌女。他实在看不下去,真想一走了之。

但还是于心不忍,不想看到罗佳莉就这么滑下去。等到罗佳莉回到舞池边坐下,他便站起身,向她走了过去。

“佳莉。”他轻轻地叫了声。

“子琛哥,你怎么来了?”在这种场合遇到董子琛,总是件尴尬的事,她的脸颊顿时涨红了。

董子琛也不吭声,兀自把她拉到舞厅的外面,到了没人的地方,才松开手。

“你怎么一个人来这里?”他冷冷地问。

“是人家请的。”她只能搪塞。

“请就随便来?一个女孩子,要懂点尊重。”他气恼地说,对待此时的佳莉,他也讲不得情面。“现在是什么时候?那么多青年在为抗战工作,为国家流血牺牲,你却在这里浪费光阴,挥霍青春?”

佳莉本有些难堪,一听他恼着脸教训人,心里起了抵触,便反唇相讥道:“你不也是被请来了吗?”

董子琛被她一抢白,倒是呛住了,不由狡辩道:“我是难得到此,你呢,恐怕是夜夜欢歌吧。”

佳莉被说得耳根发红,一时无言以对,但心里还较着劲,不想让对方看到她这么快就屈服于他。

舞厅内又响起激荡人心的音乐,一个软绵绵的声音在唱《何日君再来》:“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似要靡靡地醉倒一片,也在撩拨着门口的两人,一时僵持着,不知是进,还是退。

这时,就听到有人在叫:“罗小姐,站着做么事,快来跳舞呀。”

佳莉勉强答应了一声,碍着董子琛在场,有些期期艾艾的。董子琛知道她还想进去,心里难受,又忍不住劝阻道:“赶快回去吧,女孩子不要到这种地方来,对你不好。”见她不动,便气得调头往外走。

罗佳莉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时发着怔。这时,舞厅经理瞄见了她,便过来催促:“哎呀,我的小姐,到处找你不见,几位先生都等急了呢。”

爵士乐还在疯狂地奏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