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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清风明月无人管

机缘成熟,自然开悟。

禅就像桂花的幽香,无形象可见,无语言可说,但却无处不在,可以闻到(道)。

北宋大诗人黄庭坚,字山谷,既是苏东坡的学生,也是好友,儒学道家无不精通。也和苏东坡一样,深解佛理禅宗,师从黄龙晦堂禅师。苏东坡尽管礼佛参禅,可酒肉一日不少,潇洒飘逸,诙谐豪放。这个黄庭坚可不一样,是个一眼一板的人,既礼佛参禅了,便痛戒酒色。并依佛门“过午不食”的规矩,每天只朝粥午饭,不吃晚饭,锐意参求。

刚知道些禅的知识,黄庭坚就问晦堂禅师:“此间谁可与语?”这一带,有谁可以和我对话的?晦堂禅师见他口气这么大,笑了笑,就带他去见保福本权禅师。他们到时,本权禅师正带着弟子们在田间干活。

一见面黄庭坚就问:“直岁还知露柱生儿么?”老人家您知道不知道,庙前的廊柱生了个孩子?禅话说,有僧人问大禅师,什么是佛法大意。禅师答:“问取露柱。”因为此类问题是不予回答的,只靠自己参悟。黄庭坚问这么个问题,是想诱惑本权禅师犯错误。所谓“露柱生儿”,就是露柱回答问题,也就是请保福本权禅师回答问题。而无论如何回答都是错。

本权禅师不上当受骗,反问:“是儿是女?”露柱生了个什么?你又知道个什么?

黄庭坚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问,傻乎乎的,正想着怎么回答,本权禅师已经一禅杖打下来了。

晦堂禅师道:“不得无理!”

本权禅师说:“这木头,不打更待何时!”

黄庭坚挨了一棒,还不知道错在哪里。

这一棒并未把这木头打开窍,反倒认为自己没掌握谈禅的诀窍。有一天他陪晦堂散步时,请晦堂禅师给他指一条捷径。

晦堂禅师对他说:“只如仲尼道,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者。太史居常如何理论?”

孔子对学生们说,你们以为我有什么隐瞒不说的吗?我没有什么不对你们说的。晦堂问黄庭坚,对孔子这话,你平时是怎么理解的?大禅师顺口就是《论语》章句,唐宋禅师对儒家学说之熟悉,由此可见一斑。晦堂禅师所说,出自《论语·述而篇第七》。

黄庭坚想了想,还没张口,晦堂禅师就说:“不对!不对!”这就是禅门“当下即是,拟对即乖”。禅锋相对,要凭直觉立即回答,一作思索,本身就已经错了。所谓直指人心,直出心源,就是如此。想来想去的,不属自性真心,已属颠倒妄想。

黄庭坚沉思默想了好些天,只想得一脑袋糨糊。秋天,晦堂禅师带着黄庭坚漫步后山,林中桂花盛开,幽香袭人。

晦堂禅师问:“闻木樨花香么?”

黄庭坚答:“闻。”

晦堂禅师说:“吾无隐尔乎?”

黄庭坚顿时大悟,拜谢说:“和尚得恁么老婆心切。”意思是,老师真是像老婆婆一样热心又耐心啊。

晦堂禅师笑道:“只要公到家耳。”

禅就像此刻桂花的幽香,无形象可见,无语言可说,但却无处不在,可以闻到(道)。机缘成熟,自然开悟。正是《金刚经》所说“若以色见我,以声音求我,不可见如来”。

闻香开悟,和“见色明心”、“观音入理”是一个道理。谁在闻?心也。

红尘滚滚中人,在十八界里颠三倒四,永远无法解脱。但若一切源于心而归于心,则一悟跳出十八界。也就是说,人的所见所闻是虚妄的,只有心的感受才是真实的。这解释也不确切,但也只能如此解说了。不是眼见,是心见。不是耳听,是心听。不是鼻闻,是心闻。依此类推,全在一真心中。只要六根中有一根悟出,则全体悟出。

所以《楞严经》说,“一解六亡”。《楞迦经》说,“六根皆如来藏”。由六根悟入一体真心,所以说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即如来实相,即自性真心。一切虚妄不再,就是明心见性。说起来就这么简单,但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有一个清净心。

黄庭坚闻木樨花幽香之时,正是明心见性之日。所以晦堂禅师说“只要公到家耳”。“到家”,即回归本来面目。浮生无“家”,“家”即是“心”。

有禅诗记述这则闻木樨花香而“到家”的佳话。

水边林下旧生涯,

梦里还家未到家。

昨夜月明归兴动,

西风一阵木樨花。

人生如梦,自以为是天天“回家”了,岂不知那个“家”只是旅馆。真正的“家”不是旅馆,旅馆不是家,心才是“家”。

黄庭坚后来贬官湖北鄂州,酷暑时节,有《鄂州南楼书事》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荣辱不惊,潇洒自如。能有如此平和的心境,与在晦堂禅师处“到家”是分不开的。

四顾山光接水色,

凭栏十里芰荷香。

清风明月无人管,

并作南楼一味凉。

山光水色,十里荷香,正是清净无染的本来面目。清风明月,了无挂碍。万法归一,荣辱一如。所有一切,尽入南楼一味。这“一味”即禅味,清静干净。即便在炎夏,也只有凉爽。

黄庭坚贬鄂州时,苏东坡贬黄州,两人隔江相望,正可谓难兄难弟。不过,读这诗可知,黄庭坚于禅,远非苏东坡之境界。虽说并作“一味”,毕竟心头还是有“凉”“热”“有”“无”之分别,还属心有所住,没有全部放下,抖落干净。

而酒肉不戒的坡老,“庐山烟雨浙江潮”只是“庐山烟雨浙江潮”,方是真入“不二法门”。老先生此时正在黄州城东,开垦坡地。养猪种菜,禅农结合,自称“东坡居士”。东坡之号,由此而来。

依禅宗法系编撰的《五灯会元》和《指月录》中,均有白居易、黄庭坚等好些人的章目,没有苏东坡。因为他们是正式拜过师的,有法系可归。苏东坡有许多禅师朋友,无一人堪称老师,无法系可归。而若论妙悟禅理,除唐代的王维、柳宗元外,唐宋以降,无人可与苏东坡比肩。

继续说“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尔乎”。

以为老师有参禅的秘诀,希望老师能给自己指一条捷径的,黄庭坚并非第一人。自那时上溯近五百年,禅宗五祖弘忍传衣钵给六祖慧能,惠明赶上六祖,经六祖开示,明心见性,就问过六祖:“上来密语密意外,还更有密意旨否?”

若干年后,有个比丘尼,向六祖下第四世法孙,赵州从谂禅师请教“如何是密密意”。

这个赵州和尚可不像六祖那样文雅,伸手在尼姑身上掐了一把。尼姑说:“和尚犹有这个在?”你怎么还有这样的邪念?

从谂禅师说:“却是你有这个在。”是你自己还有什么密密意的歪想邪念在。从谂老和尚要说的是,禅宗直心是道场,平常心是道,哪来的秘诀?你要秘诀,不仅对禅宗一无所知,简直就是歪门邪道。难怪要掐她了。

五台山智通禅师,当初在归宗智常禅师门下参习多年。忽一夜连声大叫:“我大悟也!”

第二天上堂众集,归宗智常禅师说:“昨夜大悟的出来。”

智通出来说:“是我。”

归宗智常问:“你悟个什么?就大喊大叫。”

智通回答:“师姑原是女人做。”他没法说清悟个什么。也没法说清什么是悟。只能答以平平常常,众所周知的道理,尼姑是女人。

如此回答,归宗智常确认他的确是大彻大悟了。如果他想解释,那就全错。就不是悟,而是依文解字,想出来的。

智通禅师临终口述一偈:

举手攀南斗,回身倚北辰。

出头天外看,谁是我般人。

“诸法无我”,这里的“我般人”不是个体的“我”,也不是“一伙人”,人者“心”也。是一切放下,灵光独耀,了无羁绊,涵盖南斗北辰,包容天外之天的自性真心。

一切莫向外驰求,自性具足,自己即佛。人的一生,饭要自己吃,路要自己走,成魔成佛,全在于自己,没有秘诀。禅宗翻来覆去,告诉人们的,只是这句话。

借黄庭坚参禅,想说的只是这个。“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尔乎。”孔子如是说。晦堂禅师教诲弟子的,只是孔子所说的这句话。禅宗无隐,若以为有隐,只是自己的心被自己的颠倒妄想所隐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