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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见与师同 减师半德

禅无处不在,千万别刻意寻禅。

唐代百丈怀海禅师参学时,曾被师父马祖道一大喝一声,得以开悟。多年后住山弘法,那山崖高百丈,故称百丈怀海。有一天他对弟子们说,自己当年被马祖一喝,耳聋三日。弟子中有个叫希运的,听了不觉吐了吐舌。

怀海问希运:“你想学马祖?”

希运答:“若学马祖,只恐日后丧吾儿孙。”意思是,如果学别人,日后就没有可以传授给他人的了。

怀海点头说:“如是如是。见与师同,减师半德。见过于师,方堪教授。”

希运后来成为禅门一代巨匠,住黄檗山弘法,人称黄檗希运禅师。黄檗希运曾说:“大唐国里无禅师。”

有人问:“大唐国里有这么多禅门高僧,怎能说无禅师?”

黄檗希运答:“有禅无师。”从老师那里得到的,只是佛法禅理,自己悟出,无师可授。

百丈怀海还有个弟子古灵神赞,原先在福州大中寺剃度出家。跟着师父禅僧昊天多年,还是没有开悟,就告别师父出门参学,后到百丈怀海处明心见性。他想到师父年事已高,大事尚未得了,心里十分牵挂,就又告别怀海,回到启蒙老师身边。

他伺候老师洗澡,给老师搓背时说:“好一座殿堂,可惜其中没有佛。”昊天老和尚听了,心有所动。对他说:“你这次回来,总说些让人费琢磨的话,我知道你已非比从前,只不过我还是参不透啊。”神赞说:“机缘成熟时自然就透了。”

有一天老和尚在禅房读经,他侍立一旁。一只苍蝇在窗纸上钻来钻去,怎么也飞不出去。他就对苍蝇念叨说:

空门不肯出,

投窗也大痴。

百年钻故纸,

何日出头时?

他是在告诉老师,只在经文里钻研,不反观自性本心,永远也没有出头之日。他所说的“空门”,是指清净空旷的心。经固然要读,然而不在心性上着力,读得再多也无助于明心。昊天和尚一听,顿时悟入禅理。

第二天,昊天和尚召集所有弟子到经堂,请神赞登座说法,而自己执弟子礼,侍立一旁。徒弟成了师父,师父成了弟子。

希望学生超过自己,是禅门美德,也是我们民族的师道传统。

韩愈《师说》:“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说的是同一个道理。儒释不二。

如今读禅,无禅师可以请教,至少是我无禅师可参,只在经论禅话里浮游。要说师,书就是老师。从来没想超过书中古德,但有不少的疑问,也可以说是不敢苟同之处。大疑大悟,不疑不悟。也属“烦恼即菩提”。

南泉普愿禅师因两廊弟子争养一只猫,就拎起那只猫拔出戒刀说:“道得即救取猫儿,道不得即斩却也。”

弟子们都不知该怎么说怎么做,南泉便挥刀将那只可怜的猫拦腰斩断。

这时,他的得法弟子从谂来了。南泉对他说了斩猫原委。从谂听后,脱下草鞋扣在头上走了。南泉说:“若子在,即救得猫儿也。”

从谂把鞋顶在头上,意思是颠三倒四。禅僧不好好参禅,争养一只猫,岂非颠三倒四?

南泉斩猫,被禅门宣扬得浩浩荡荡,传为美谈。无非是说南泉大机大用,打破陈规。并说,“若以俗情见,则没商量处。”意思是说,若只纠缠于可怜那只猫儿,只纠缠于不该杀生,就和你没法谈。

我读这段文字,很不以为然。以为大有“因人不因事”之嫌。只因为南泉是禅宗巨匠,便认为他怎么做都对。

撇开俗情,只说禅理。

禅门历来有“杀”之说。“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父母杀父母。”“剑可杀人亦可活人。”说的是杀尽烦恼,杀尽“法执”、“我执”。杀是为了活,活则必须杀。“活”即彻悟,直入佛地,并非血肉横飞之杀。

南泉斩猫,意在“断妄”,意在“见色明心”。

南泉拎起猫拔出刀,别说两廊和尚,不管谁见了,都会心无旁鹜。若是该悟的,自然当下即悟。若是懵懂汉,把刀架到他脖子上还是不悟。

从谂头扣草鞋,是在帮老师开示师兄弟们。那草鞋是什么?朗朗一心而已。

当弟子们无一人知道该怎么说时,南泉叹口气放下猫收回刀,事情也就该结束了。或者抡起禅杖,痛打弟子门一顿,也无不可。拎猫拔刀无济于事,已经没戏了。杀猫岂非多此一举?大概是老和尚没处出气,迁怒于猫吧。

众生平等,离一切相。倘若两廊和尚争养一个弃婴,南泉又当如何?也一刀杀了不成?算我胡搅蛮缠,请会者下一转语。

就此事痛打南泉老和尚一百禅杖,一点也不过分。

和南泉斩猫一样开杀戒的,还有个庐山归宗智常禅师。归宗正在地里锄草时,一个讲经的和尚来参见请教。与讲经和尚同时,从草丛里钻出一条蛇,归宗一锄下去斩了蛇。

讲经和尚说:“久向归宗,原来是个粗行沙门。”意思是,一直向往你,原来却是个不守戒律的粗鲁和尚。

归宗问:“你粗我粗?”又问:“你甚处见我斩蛇?”那和尚回答不出。

归宗问的“粗”,不是粗细之粗,而是懵懂“无明”谓之“粗”。而是说佛法哪来粗细之分。甚处见斩蛇的“甚处”,不是地点,而是以什么见?是眼睛还是别的什么在“见”。《楞严经》中,佛祖对阿难说“见”,令阿难明心。见不是眼见,而是心见。

归宗斩蛇,用意和南泉一样。但机缘和合,顺理成章,毫不做作。归宗再三启发,可谓诲人不倦。只怪讲经和尚不会,怪不得归宗。与南泉斩猫比,归宗是,南泉不是。

禅门将宗下的言论故事,记录流传,那些记录称为“禅话”。历代禅僧都很看重禅话,参透其中禅关,也能开悟,禅门谓之参“话头”。如赵州从谂说“狗子无佛性”,洞山良价说“有情无佛性,无情有佛性”,都很费解。若把“无”字参透,自然明心见性。

不过,有的故事只是丛林故事而已,算不上禅话。

《指月录》载有一则《婆子烧庵》。原文如下:

昔有婆子,供养一庵主,经二十年,常令一二八女子送饭给侍。一日,令女子抱定曰:“正恁么时如何?”主曰:“枯木依翠岩,三冬无暖气。”女子举似婆,婆曰:“我二十年只供养得个俗汉。”遂逐出,烧却庵。

读之再三再四,思之再三再四,也不知正恁么时,说个什么。那和尚参禅二十年,说出这么两句话,固然是俗不可耐。可那婆子又以为和尚该怎样?总不能说“淫与不淫不二,我佛不二法门”吧?依我见,婆子是找个借口赶他走而已。那和尚若不俗,就该一把火烧了庵,主动一走了之。

我自作聪明,替和尚回答那丫头。

丫头问:“正恁么时如何?”

答:“不恁么时再与你道。”

如此回答通得过吗?看来同样是通不过的。因为只是在耍嘴皮子,并无禅义。

读《五灯会元》、《指月录》,很有些文字是耍嘴皮子的禅话。

离开和尚是非,婆子烧庵,是不是隐喻婆子一把火,烧了自己二十年功德?好像也说不通。

如我一类“钝根”之人,只能这么瞎猜。后读到关于大愚禅师的传记,才发觉自己实在“无明”。

一个官僚富翁,将大愚禅师接到家中,像供菩萨一样供养起来,每天来与他谈禅论道。主人并不懂什么佛禅,只是附庸风雅罢了。禅师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多次想离开,但主人执意不放。主人不放,不辞而别又不好。禅师就在主人即来时分,一把将端茶进来的侍女搂到怀里,正好让主人看见了。如此一来,主人觉得这位禅师德性不好,就把他请出去了。

不过就是记录了一件小事,有什么禅可参?由此及彼想到婆子烧庵,不过就是个小故事,同样无禅可参。明白了这倒真是恍然大悟。读禅千万别刻意寻禅。否则,读得越多越糊涂。

有的“禅话”,我以为是故弄玄虚,行为人和记述的人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如金华山俱胝和尚的禅话:

初住庵时,有尼名实际来,戴笠子执锡,绕师三匝,曰:“道得即下笠子。”如是三问,师(俱胝和尚)皆无对,尼便去。师曰:“日势稍晚,何不且住?”尼曰:“道得即住。”师又无对。

这个名叫实际的尼姑,难倒了俱胝和尚。俱胝和尚想离开金华山,四处云游参学。那天夜晚,山神对他说,不要离开,有个肉身菩萨会来为你说法。过了十多天,果然有大禅师天龙和尚到他的庵里来。俱胝和尚就把前些日子发生的事说了,向天龙请教。天龙和尚竖起一根手指,俱胝和尚大悟。

“自此凡有学者参问,师惟举一指,别无提唱。”除了竖手指,什么也不说。后来,他对人说:“吾得天龙一指头禅,一生用不尽。”

实在让人无法理解。一辈子就只靠竖手指,而且受用不尽。

天龙和尚竖手指,意在见色明心,与释迦牟尼拈花示众一个用意。俱胝和尚真的明心见性了吗?未必。哪有一辈子不管对什么人,也不管提什么问题,都只需竖手指头不说法的禅师?就算意思是万法归一,也不是什么问题都可以用万法归一来解释的。我看是根本没悟,装聋作哑,故弄玄虚而已。禅若仅仅如此,没有禅也罢。

他身边的一个徒弟,也学着向提问的人竖手指,人人都说那徒弟也会佛法。小和尚不懂装懂,提问的人也不懂装懂。俱胝和尚有一天把戒刀藏在身后,问小和尚;“如何是佛?”小和尚竖起一指,他忽地一刀,削去了小和尚的手指。小和尚痛喊出走。俱胝和尚叫他回来,又问他什么是佛,小和尚豁然开悟。

小和尚的悟是真的悟了。痛彻心肺的刹那间,内心万念俱空,此时顿悟清净真心,即心即佛。但这不是俱胝和尚的功德,俱胝和尚自己并没到此境地。他给小和尚的那一刀,不是“德山棒”,也非“赵州茶”。

见与师同,减师半德,不同倒是不减师德。开卷有益,书是非读不可的,就看自己怎么读。书中多为佛说,也不乏魔说,读得神神叨叨,不如不读。若干年前,文坛盛行这个流派那个主义,什么现代派、新写实、魔幻现实主义、意识流,等等等等,一时间热闹非凡,很有几个人靠“流派”红了一阵子。到后来才发现,原来只不过是装神弄鬼,骗别人也骗自己,淘江湖而已。

禅门并非全是真正的禅师,就算是大禅师,也不可能没有闪失,更不用说混迹禅门,追求利养的“末世比丘”了。

尽信书不如无书。真参实修,才是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