悯忠寺内的香火很盛,在此朝拜进香的人络绎不绝,寺里寺外都热闹非凡。因此,这里又有“悯忠高阁,去天一握”的说法。
小满这天,努尔哈赤感觉在客栈里待着实在寂寞,就邀请佟养性一起去悯忠寺闲逛。此寺庙是北京城中两大名寺之一,坐落在城西南的宣武门外,是唐太宗时为了纪念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们而修的庙宇。武则天时通天元年,被赐名为“悯忠寺”。金朝迁都这里后,曾做过考场,考试过女真进士。当年宋金征战,金兵打到北宋都城汴京,曾把宋朝皇帝宋徽宗、宋钦宗掳到中都北京,当时宋钦宗就被扣押在这座寺庙里,住了很长时间。
努尔哈赤和佟养性走到寺前,步入山门,只见在苍松翠柏掩映下,左右两侧的钟鼓二楼巍然屹立,正面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殿、净业堂、大悲坛、藏经阁一座比一座辉煌,一座比一座雄伟。
佟养性在山门右侧花钱买了三炷香,随着朝拜进香的人流,先后在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殿进了香,瞻仰了大雄、观音和十八罗汉的尊容,然后同努尔哈赤一起步出殿堂,在寺内一片柏树下歇息。
佟养性趁机到茅厕解手,努尔哈赤一人盘坐在青石凳上,不知不觉困意袭来,只觉得两眼发涩,慢慢打起盹儿来。
恰在这时,一群进寺拜佛的宫娥三五成群地路过这里,为首的正是范梨花。
此时,梨花身着藕荷色缎子绣花长裙,头饰银簪玉器,翩翩若仙,在方砖地上迈着碎步,大大方方地走着。当她走到柏树林边,猛然发现坐在石凳上的穿着女真人服饰的努尔哈赤,不禁一愣,暗想:他莫不就是努尔哈赤?
梨花多么想见见自己的心上人呀!梨花主意已定,就放慢了脚步,朝柏树林走去。
梨花何时进的京呢?原来,四年前她在抚顺城跟踪尼堪外兰,在哨楼边抽掉梯子,尼堪外兰被努尔哈赤派的兵马活捉杀掉后,次日她回清河城时,被马林发现。那几天,恰逢皇帝下谕为皇后四处选舞女名优,于是,马林背着李成梁,偷偷地把梨花捉住,送进京城,在皇宫专门唱塞外小曲,为皇后消愁解闷。在寂寞的宫廷里,她朝朝暮暮想念着努尔哈赤,时常为他的安全、事业祈祷。
此刻,她身不由己地朝努尔哈赤鼾睡的地方悄悄走去,心头闪现着广宁城葡萄园的幽会、大秃顶子岭上的邂逅相逢、元宵节逛清河城的欢声笑语……想着往事,她像一阵旋风似的飘到石凳前。当她甩起长袖朝努尔哈赤的肩上轻轻抚去时,忽然皇后派来找她的一个宫娥来到她身后,一把拉住她的衣袖,扯着就走。
那将来到眼前的幸福相会,眨眼间,又成泡影。梨花恋恋不舍地低着头,默念着努尔哈赤的名字,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心上的人。
努尔哈赤醒来,揉着蒙咙的睡眼,朝几个宫娥瞥了几眼,连打了几个哈欠。恰在这时,佟养性回来。他望着努尔哈赤痴呆的样子,又看了看梨花的背影,笑着无意地说道:“大贝勒,您是不是又想起您那个梨花?”
努尔哈赤叹息道:“她要是活着,该多好呀!”
两人开了一阵玩笑,就又谈起庙里的观感。
努尔哈赤是第一次进佛殿,并不了解佛教的宗旨。他坐在青石凳上,问道:“佟老兄,那观音是什么神呀?”
佟养性经商多年,跑遍关里关外,拜过不少名山佛殿,阅历匪浅。他见努尔哈赤发问,就不假思索地答道:“观音是佛教中的菩萨,还有左胁侍阿弥陀佛,右胁侍大势至,这三位神是西方极乐世界,也就是通常说的西天的三大菩萨。据佛经说,观音专救苦难众生,谁要遇难,只要老念叨她的名字,她就寻声去救。”
努尔哈赤摇了摇头,疑惑地问道:“据说当年宋钦宗皇上被俘曾押在这里,那么观音菩萨为啥不救他呢?”
“这个嘛……”努尔哈赤一时间得佟养性张口结舌。不过佟养性文思敏捷,机灵的眼珠转了转,随口答道:“皇上不同凡人,是天赋神授的官,菩萨难救呀……”
“皇上不也算众生吗?”努尔哈赤反问道,“既然皇上至高无上,神圣不可侵犯,为啥宋钦宗、宋徽宗在观音大殿当了阶下囚呢?”
佟养性见问题不好回答,就自我解嘲地说:“唉!信神,信神。不信,也就没神呗!”
“这倒是个理。”努尔哈赤略有所悟地说,“从宋氏王朝两位皇上的下场看,皇上并不是不可侵犯,也是可以抓,可以关,可以杀的,而该杀的时候,什么神也救不了他。”
“佩服,佩服!”佟养性想不到努尔哈赤会悟出这么多的道理,连声称赞。由此联想到明朝的历代皇帝,眼前的万历皇帝,就有意地小声反问道,“叫你说,这万历皇帝可不可以……”
佟养性出身商贾,时常说话说一半,藏一半,把藏起来的话,让对方去说。弄得声色不露,又通过对方之口,表达了自己的心声。
努尔哈赤从小是山野之人,心直口快,就接着佟养性的话茬儿说:“万历皇帝不好,也可以反,可以杀!”
杀字一出口,可把佟养性吓了一跳。他神经质地向四周瞧瞧,见他人离之甚远,就松了一口气。接着马上把努尔哈赤一把拽起,左顾右盼地离开悯忠寺。
可巧,中午他们刚回店,张御史就派人来接他们到张府。佟养性和努尔哈赤进张府尚未坐定,张御史就说,昨晚万历皇帝得了疑心病。
原来,三天前他们在张府分手后,第二天张御史就向万历皇帝写了奏章,把李家父子在关外的所作所为一一做了陈述,并提醒皇上,应接受五代十国后周的教训,以防“陈桥兵变”,异姓改朝。他明知故问地问皇上:“唐末以来,几十年间皇帝就换了八个姓,战乱不息,原因何在?”
万历皇帝虽很少问朝事,但对历史还是略知一二的,他坐在龙座上,叹息道:“争战不息。国家不安的原因,在于将领权力太重,君权反而弱小。要长治久安,就必须削夺他们的权力,控制他们私占的钱粮,拆散他们的亲兵。”
平日万历皇上十分信任张御史,对他的奏章、言谈也很重视,因此对李成梁“地位益隆、兵权过重”格外存心。当晚他在谨身殿,孤身对灯坐在龙书案前,面对众多弹劾李成梁的奏章,踌躇不安。思忖道:李成梁身为总兵;其弟李成材荣任参将;李成梁的大儿子,统兵镇守宣府;二儿子和四儿子也身在军中;三儿子和五儿子又守在李成梁身边,统兵镇边,掌握军权。李氏一门数将,确是兵权太重了。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寒战,自言自语道:“李氏父子,若有二心,其后果将不堪设想呀!”他不安地站起身,在花毡上踱着步子,反复思考着:自从隆庆元年,李成梁出任辽东副总兵以来,二十多年曾多次讨伐夷寇,屡立战功,若将李氏父子下狱问罪,谁人去镇守边陲?
烦恼、忧虑、恐惧,一阵阵向万历皇帝袭来。当他百思而不得其解时,忽然一个老年太监挑灯进来,伏身跪道:“皇上,天过二更,请皇上回宫安歇!”
万历皇帝闷闷不乐,瘦削的面颊,更显苍老,他神情忧郁地走出大殿。老太监提灯在前引路,二人一前一后,默默地向乾清宫走去。
浮云掠过夜空,月光时隐时现。路两旁的石狮、石兽、花丛、树影,也随着月光变幻,或明或暗,时大时小,清幽的宫院顿时产生一种神秘莫测、光怪陆离的景象。再加上夜风习习,树叶飒飒,更增添了几分恐怖的气氛。
“踢踏!踢踏!”朝靴声在官院回响;“窸窣!窸窣!”竹叶在甬道两侧摇动;“咯吱!咯吱!”宫内的老鼠在嚼花根……万历皇帝走着走着,蓦地想起“陈桥兵变”的刀光剑影仿佛就在眼前,他感到十分恐惧,仿佛身后有人跟随。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心情十分紧张。
“踢踏,踢踏”,“窸窣,窸窣”,“咯吱,咯吱”,声音如故。万历皇帝越走越感到紧张,两腿有些发颤,慌恐起来,他勉强振作精神,小声喝问:“后面何人保驾?”
“二弟云长在此!”
万历皇上一惊,又问:“三弟何在?”
“翼德现在镇守辽东!”
万历皇上一时慌了,他疑神疑鬼地喃喃着:“是谁在身后回话?”说着刚想转身问话,在前面引路的老太监似乎听见皇上喃喃自语,但他一句话也没听清,就忙回过头,举着灯笼,问道:“皇上有什么吩咐?”
“这……”万历皇帝还未来得及答话,乾清宫里当值的宫娥,已经三五成群地迎了过来。
宫灯照耀如同白昼,香炉里的香烟袅袅。万历皇帝恍惚中倒在御榻。他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突然眼前关云长、张翼德、李成梁、赵匡胤的名字和音容不时迭现在脑际,出现在殿前、宫门、房檐、床下、香炉上……他几次惊醒,轻唤这些人的姓名。最使他惊慌的是李成梁变成了赵匡胤,最叫他害怕的是快到黎明时分,他梦见李成梁手举利剑,从房梁上跳下,直刺他前胸……他惊叫着,醒了,再也不能入睡。
今天一大早,万历皇上用膳之后,就差人把张御史叫来,进殿议事。
万历皇帝的这次召见有些不寻常,他既不在奉天殿,也不在华盖殿和谨身殿,而是在交泰殿一座书房。张御史进殿跪拜后,皇上就把他让到一把藤椅上,讲述了昨晚上的一切。然后提起张御史上呈的奏章,道:“爱卿的奏章,朕已钦阅,甚合吾意。只是,如今辽东不稳,如果对李氏父子的惩办操之过急,恐怕会狗急跳墙,引火烧身。所以,以朕之见……”
这时,一个宫女用瓷盘端来一壶两碗,轻轻地放在皇上的桌上。万历皇上还未等宫女斟茶,就霍地抓起一只茶碗,往地下一摔,咔嚓一声,细瓷茶碗顿时粉碎。他笑着道:“就要这样!先抓到手里,然后……”
张御史领会了皇上的意图,等到宫女们全都退出大殿,万历皇帝才继续说下去,让他以抚慰将军,犒赏三军的名义出使辽东,同时调李总兵回京。
张御史俯首领旨,决定三天后出使辽东。
佟养性和努尔哈赤听了这个消息,两人喜出望外。三人谈毕,共同举杯相庆。同时商定,努尔哈赤和佟养性两个人乔装打扮成御史的随从,跟张御史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