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城里风和日丽,兵将们擦刀磨剑,练兵演习,百姓各自忙于躬耕。汉室旌旗和刘秀大司马的旌旗高高飘扬在邯郸城头,猎猎作响。刘秀自入城邯郸以来,丝毫没有放松演练阵法,依旧严肃军风军纪,不抢掠百姓半根针线。废除了王郎旧制,颁布新文书,抚慰吏民,免除苛捐杂税,恢复农业生产,颇博得百姓好评。很多郡县吏民感恩戴德,不辞远道带来特产与美酒回敬刘秀兵将,可谓“民心可爱”,军民一家亲。也有昔日叛贼前来负荆请罪的,刘秀见后均好言安慰,不加刑罚,反而表彰他们知错能改,都有嘉赏。
目前这里虽是一派太平盛世,但公务却相当繁忙,一个政权的更迭,很多过渡的管理事务要整理,以邓禹和冯异为首的将领更是忙得不亦乐乎。负责搜查王宫殿堂的校尉冯异任务也很繁杂,有天他在整理所获王郎的文书时,发现了很多吏民在王郎控制期间,与之私通的信件。其中有归附王郎的降书,有诋毁大司马刘秀的奏疏。
冯异感到事态严重,忙带着这些东西请刘秀亲自过目,请刘秀对这些朝三暮四的家伙严加处治。不料刘秀看也不看,大手一挥,命冯异当众一把火烧掉。冯异虽有疑虑,但军令难违,只得命手下取来火把,亲自将文书当众烧毁。熊熊火光照在前来观望的吏民脸上,忽闪忽闪发亮,等一大堆文牍化作黑蝴蝶一样上下翻飞的灰片时,大家立刻踏实下来,郡县吏民纷纷下跪,有正害怕大祸临头的人泣涕如雨,不打自招地高呼:多谢大人不杀之恩。
刘秀深知王郎在邯郸自立为天子期间,或出兵威逼降服周围不肯归顺郡县,或用高官厚禄利诱吏民,各处郡县或是受骗,或是贪图功名利禄,才效力于叛贼。如今王郎已灭,他们识清实务,投靠自己,如果自己不计前嫌,充分争取到这些力量,收服民心,就能不断壮大自己的军事力量,那样,重振刘氏江山就指日可待了。
刘秀一脸轻松的笑容,把吏民一一扶起,面对着火光,意味深长地说:“诸位放心,有些人当初受到王郎蒙蔽,才误入迷途,酿下大错,其中情有可原,理有可恕,谁也不必斤斤计较。如今王郎已灭,让火焰烧掉这文书的同时也烧掉诸位心头不快。自今以后不再追究,还望诸位赤心一片,以诚相待!”
回宫后,冯异不解地问:“大司马为何不趁这个机会,将叛贼查个水落石出,斩,草除根,彻底肃清反叛势力,而要将文书当众销毁?倘若有人贼心不死,以后再生事端,如何应付?”
刘秀轻轻一笑:“将军有所不知,邯郸初定,人心不稳,如果我看了文书或者将文书保存起来,吏民就会心存芥蒂,对我们不信任。况且民心要用软办法安抚,刀剑硬拼硬杀只会失去民心。当今之际,民心稳我们才能坐稳这邯郸城。”
一点即透,冯异恍然大悟,满脸佩服得五体投地:“大司马不但英勇善战,而且谋略过人,胸怀宽广,属下实在是佩服,佩服!”
自此刘秀声名大振,吏民知道大司马能容忍,不计前嫌,都真心诚意地追随于他。壮丁纷纷入编,军力大增,粮草充足,衣食无忧。经过努力,刘秀团结到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终于应了他说的:大着肚皮容物,立定脚跟做事。
尚书令谢躬目睹刘秀日渐羽翼丰满,而自己从长安带来的汉兵势弱,且没受到重用,心里干着急却无对应之策。他想起当初更始皇帝派自己来河北,大半任务是要自己监视刘秀,而现在刘秀不但没监视住,自己的兵马反而被他轻巧吞去,情急之下向刘秀发牢骚说:“大司马,属下奉旨增援邯郸,平叛贼,如今王郎已灭,我虽不敢以劳苦功高自居,却也临战奋力抵抗,无不倾力相助,我带领的这些兵将兄弟不贪图什么封赏,能真正为朝廷出了力,也就足够。我看现在已经没我们什么事,也该早日将长安汉兵编回原部,以便将来回归长安时能迅速开拔。”
刘秀当然能听出谢躬的意思,却不好撕破脸皮,表面神情平定,心里不免暗自琢磨,你奉更始之命,名义增援我,实则暗中监视我,如今我日强一日,你就捺不住了。痴心妄想在军中谋求发展势力,岂能轻易如了你的愿?
这样想着,刘秀和颜悦色地说:“谢将军恐怕错怪我了。大家同为陛下效命,且多亏尚书令率兵及时赶到,我们才得以夺取邯郸,若不是尚书令领兵神速,邯郸胜负还真未可知。尚书令善战沉稳,实在堪为我军楷模。只是从我自己想来,并不想强迫吏卒非得归属哪一路军队,凡报名参军者,完全由他们自愿挑选追随者,这就是我新制定的,更部分诸将制度,这些尚书令都是亲眼所见。至于补充长安汉兵,自然也是这个办法,若有地方壮丁情愿加入者,我当然全力支持。”
这是刘秀早已计划好的措施之一。所谓“更部分诸将”就是改变原来“诸将同营”的旧体制,重新“分吏率各隶诸军”。
谢躬听他这样说,颇不服气,自以为平日里带兵打仗,对士卒关爱有加,今日前去募兵,一定会有众多追随者,到时候也叫刘秀瞧瞧,并非唯独他一个人是大英雄。不料招募一天回来,却事与愿违,竟没一个愿意报名的。
刘秀看到愁眉不展的谢躬,自然知道其中原因,却故意关切地问:“尚书令为何事困惑,能不能对我说说,看我可否助尚书令一臂之力?”
谢躬抬头看看一本正经的刘秀,脸色赧然地羞愧难当:“唉,说来惭愧,我们去招募兵卒,结果满城吏卒壮丁连我们这边招牌瞧也不瞧,纷纷自愿归附‘大树将军’。”
“哦?大树将军,这个名字好怪,谁是大树将军?”刘秀已经风闻一些,仍佯作不知地问。
“大司马有所不知,大树将军者,偏将军冯异也。”谢躬却认真起来,“冯异将军他为人善良,兼得爱兵如子,体恤下情。每当打了败仗,他不像别的将军那样怒气冲天地埋怨士卒,打了胜仗却不居功自傲耀武扬威。冯将军只要行军打仗,坚持和士兵同吃同住,每有封赏必先分予麾下。每当诸将坐而论功之时,他总是默默地独坐树下,从不显耀自己的功劳。正因为这个原因,冯将军深受士兵的爱戴,故而美其名曰‘大树将军’。”
刘秀一听,很是惊喜:“冯异可谓贤将,如此深受士卒厚爱,真可谓军心不欺呀!尚书令,自古一心向善者,人欺天不欺;做好事者不必留名,而名自扬。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就是这个道理。”
谢躬自觉羞愧,连连称是。
不过事实上招募不到兵马,并非全怪谢躬无能,实为长安朝廷长期以来碌碌无为以至名声扫地。长安城内,不到一年时间,富内几经扩建,没了韩氏的阻拦,很快召纳进宫女数千,刘玄似乎知道自己这个皇帝注定没多大作为,抱着在位一日赶紧享受一日的想法,沉湎酒色,日夜与赵萌所谓的女儿饮宴后庭。群臣想进谏商议国家大事,刘玄却醉醺醺地无法上朝。只有到了实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将朝臣召到内廷中讨论。如此一来,为赵萌提供了把握朝政的机会,他垂帘听政,独断专行,俨然太上皇。群臣百姓见更始朝廷还没打下江山就这副德行,无不嗟叹,谁都知道这样的情形撑不了多长时间。
那次和谢躬谈话后,谢躬对刘秀的态度转变许多。刘秀找个机会,特意摆下盛宴款待谢躬,算是安慰其内心不满,也借此机会犒劳一下接连奔波不得歇息的兵将,一举两得。
富丽堂皇的大殿今天显得格外气宇轩昂。长条形的红色地毯从入门阶梯处一直铺到大司马日常审阅文牍的帅案后边,地毯两旁一溜长桌排开,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已经摆放整齐,诸将个个红光满面,呵呵笑着互相拍肩膀拉胳膊取乐。等宣令侍卫高喊“诸位将军进殿就座,大司马有请”时,纷纷从两扇朱色大门中走进大殿。
刘秀从帅案后边站起来,喜形于色地打招呼:“诸位功臣,快请坐下!”
诸将纷纷欠身施礼,待大司马入座后,方陆续入席。
刘秀顿了顿,右手举起一杯酒,左手略微撩起宽大的长袖:“诸位将军,我等持节北渡,奉陛下之命讨伐王郎,王郎兵多将广,势力深广,而我军能一举剿灭王郎,取下其首级,坐镇邯郸,发展到今日情形,实属不易。能打出这片天地,全凭诸位文官武将出谋划策,亲临战场,英勇无畏,拼死抵抗。有在座各位的鼎力相助,才取得今天河北大体平定,刘秀每每想来,诸位实在是劳苦功高。今天我们欢聚一堂,就算庆功宴,诸位将军放开喝酒,大块吃肉,大家痛快地享受一醉方休,来,举杯!”说着,自己先下饮一杯。大家客气地谦让着,也都举杯同饮,几杯下肚,气氛渐渐活跃起来。
紧接着有钟鼓丝竹奏响,婉转乐曲中,歌女们迎乐翩舞,诸将领觥筹交错,边吃,喝着边谈论起往日痛杀敌人的痛快场面,好不热闹。
酒至酣处,大伙都有了几分醉意。就在宴会渐近高潮时,忽然有兵来报:“刺奸将军祭遵求见!”
刘秀想来的正是时候,和大家一道饮酒,都乐一乐。
不料,祭遵满脸严肃,手提着一颗血淋淋的脑袋,大步迈上台阶,跪在红地毯上,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大声禀报:“大司马,长安汉兵在城中胡作非为,掳掠百姓,践踏军纪,产生不良影响,地方百姓对此颇有非议。在下奉命执法,拿住一个为首的,已将此人军法拿办,还请尚书令大人不要只顾了饮酒,以此为鉴,整顿军风,抚慰百姓,清除不法之徒!”
这话如同当空甩在自己脸上一鞭子,冷不丁给谢躬一个下马威,当着今天这个众人都在场的时候,谢躬不免很是难堪,腾地红了脸想辩解又忍不住想发怒。正要进入高潮的乐曲歌舞戛然止住,大家愣愣神,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形搅得不知所措。
刘秀最初也一阵惊愕,但很快就回过神来,稍稍镇定之后,微微笑着站起身,没有责怪祭遵鲁莽冲动,扰乱群臣兴致,也没有顺着祭遵批评谢躬,脸色祥和地说:“刺奸将军严于军纪,嫉恶如仇,将军治理有方,为攻取邯郸立下汗马功劳,今日来得正是时候,坐下来和大家共饮!至于谢尚书令,他平日里忙于整理纲纪,忠于职守,亲率兵马,奔走河北,实为汉室的股肱之臣。至于偶尔几个恶棍不遵守军纪,也在情理之中。趁大家高兴,姑且饶了他,念他征战之苦,予以厚葬吧。”
祭遵此时也自知自己有些冲动,赶忙施礼退下。
不露声色地化解了尴尬气氛,大家都松了口气,刘秀不以为然地举杯再劝:“来,大家继续饮酒,乐曲奏响起来,该舞蹈的接着舞!”众人复又举杯畅谈。趁着气氛渐渐融洽,刘秀转而向谢躬赔礼:“尚书令大人莫怪,刺奸将军性格暴躁,鲁莽冒失。不过他一直忠心耿耿追随汉室,虽有些做事方式欠妥,但并无歹意。他一向执法如山,奉法不避,今日当众让大人难堪,还请大人海涵冲撞之罪。”
这并非诚心地赔罪,只是留个台阶给谢躬下。谢躬自然明白,忙微微欠身拱手还礼说:“大司马言重了。祭遵将军刚才所言,实为当头棒喝,敲在我的心头上。窥一斑而知全豹,从几个恶棍也充分暴露出我军纪松弛,兵士眼中没有法纪。我自当惭愧反省,以后定当严肃军容军纪,严格执法。如有作奸犯科者,一定像祭遵将军那样,军法操办,严加处置!”
刘秀哈哈大笑:“大人胸襟宽广,我甚是佩服,还是那句老话重提,而今王郎虽灭,却仍然民心不定,需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今后我们并肩作战,收复河北的路还长,大人能如此释怀,我自然也就放心了。我敬大人一杯,先干为敬!”
谢躬终于找到个台阶,脸色渐渐恢复平静,也举杯一饮而尽。
其实刘秀对谢躬如此礼遇,无非是想将他争取过来,为自己所用。不过通过几次交谈,刘秀感觉谢躬这人自恃地位已经很高,经常以更始朝廷钦差自居,要让他服服帖帖地加入到自己队伍中来,显然困难重重,于是他又想到谢躬身边的振威将军马武。马武,字子张,以前和自己过从不少,昆阳突围时,他也是主力之一。对于他的人品能力,刘秀有充分的把握。
宴会结束后,刘秀避开众人耳目,亲自到马武府上与之促膝长谈。刘秀态度亲切地对马武说:“自从昆阳相别,很久不与子张倾吐衷肠,心中甚是牵挂。昆阳大战,子张与我通力合作,并肩作战,军力锐不可当,威震四方,叛贼闻风丧胆,无心应战,我们直捣王莽四十万兵力的大营,现在想起来,仍然热血汹涌。信都一战,子张更是英勇过人,救汉军亲属于水火,轻而易举取下王郎首级,我真是佩服将军神勇,仰仗将军人格。俗话说得好,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死一生,乃见交情。我与子张有过生死之交,也可谓是真交情了!”
马武是一介武夫,神勇有余而文辞不足,见刘秀一个劲儿给自己戴高帽子,红了脸吭吭哧哧不好意思地说:“哪里,哪里,大司马过奖了,全心奉命,实乃属下分内之职,大司马如此褒奖,属下受用不起。”
刘秀摩挲着马武的肩膀,继续推心置腹地缓缓说道:“我不是要吹捧子张,子张实为智勇双全,乃不可多得的将才。我想,如果渔阳、上谷精兵,能得子张统率,一定势不可当。对以后全面平定河北,有不可估量的作用。”
马武并不傻,立刻明白了刘秀的用意,只是他感到有些为难,自己一向忠心于谢躬,从无二心,可刘秀也确实是难得的英明之主。很快思索一下,马武含蓄地拱手推辞说:“明公能如此赏识子张,末将实在感激不尽,只是末将一直奔波于尚书令左右,所结情深义重,不忍背叛他。”
婉转地游说不成,刘秀反而更加佩服这位骁勇讷言的马武:“子张若心有芥蒂,我自然不好为难于你。不过有句话我还是要说出来,封赠父祖,易得也,无使人唾骂父祖,难得也;恩荫子孙,易得也,无使我毒害子孙,难得也。好男儿建功立业当然至关重要,但一定不要站错了方位,否则功劳越大,能力越强,则为害越深。好了,暂且说这些,子张,我汉军时刻欢迎将军归心。”
马武拱手施礼:“谢大司马包容,天色不早,不扰烦明公,明公也早些回府歇息吧。”
第二天天还没亮,谢躬便率长安汉兵还师屯城,马武随军而去。一路二人默不作声,各自想着心事。谢躬内心五海翻腾,想着昔日奉命监视刘秀,以防他占据河北,拥兵自重,割据一方,而如今眼看他势大难以钳制,我却丝毫奈何不得于他,只能无功而返,心里沮丧至极。
东方微白,长安兵浩荡而去……
谢躬走后,刘秀更安心地处理地方政事,不料一波刚刚平息,一波又来侵袭。这天上午,刘秀正召集众将议论进一步平定河北的计划。他打算先收服军马众多的铜马军,只要铜马军归附,其余义军自然水到渠成。
正在这时,一名校尉匆忙进见,说是长安遣来天子使者,已到城门口。出乎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出乎意料的是,天子使者来得如此及时,情理之中的是,不但刘秀,就是诸位将领,大家都心知肚明,不作赘言。
刘秀二话不说,连忙结集将领,亲自出城门远迎。城门口,天子使者黄全率众多人马早已停留在城门外。刘秀加紧脚步,跪地拱手施礼:“喜闻天子使者大驾降临,臣有失远迎,请恕罪。”
黄全连忙下马还礼:“大司马快请起,皇上得知大司马久经沙场,为平定河北立下汗马功劳,特派属下前来慰劳大司马和诸多将士。”
说着与上前来的诸将一一见礼,刘秀满脸笑容,走在前边,把天子使者的人马引入署衙中,这里早已摆好宴席,为远道而来的使者接风洗尘。
刘秀热情款待,丝毫不敢怠慢,相邀入席。黄全有旨在身,怕酒多误事,急于宣读圣旨,客气几句,他站在香案前,从怀中取出圣旨,清清嗓子,朗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日:大司马刘秀,执节北渡,披荆斩棘,一路攻破广阿、信都、巨鹿,稳定邯郸,劳苦功高,自不待言。其率兵将亦骁勇善战,朕特遣御史黄全前往慰劳。诏封刘秀为萧王,其余有功将士亦有重赏。且念及大司马常年浴血杀场,奔波疲乏,令其罢兵,与有功将士一道还朝休养,为治理国家出谋划策,罢武修文,善莫大焉。另遣蔡充为渔阳太守、韦顺为上谷太守,苗曾为幽州牧。旨到之日,即赴任之时。钦此。
听黄全慢悠悠读罢,旁边跪倒的诸位大将皆怒目相视,气得咬牙切齿,但因刘秀尚未表态,都不敢造次,只能在肚里生闷气。只见刘秀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拱手施礼,高声谢道:“臣接旨。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黄全把圣旨双手交给刘秀,言语轻佻地说:“承蒙陛下垂爱,萧王从此不必再受打杀之苦,可以回京城在皇上身边服侍,也借这个机会歇息歇息。”
刘秀却什么也没听出来,喜笑颜开地说:“是呀,承蒙皇上替臣下想得周到。”
大家小声议论着,各自入席,一顿并不欢愉的酒宴,例行公事地你敬我饮之后,众人很快散去。
刘秀命属下将使者安排妥当后,一人踱步出去。
事情明摆着,人家要来坐收渔翁之利,剥夺兵权来了。如果一旦回到长安,会有什么日子等着?大家都不愿去想,却又再明白不过。可是见刘秀仍旧一副不慌不忙泰然自若的样子,引得众将们很是替他着急。护军朱祐首先向刘秀发牢骚,不想朱祐刚说两句不满的话,就被刘秀厉声止住,声称叫刺奸将军逮捕他。朱祐是刘秀最喜爱的大将,平日说什么刘秀都不怪罪他,现在见刘秀却如此反常地动怒,吓得朱祐不敢吭声,别人就更不敢多说一句话。
要说着急,谁能比刘秀更着急,要说忧虑,谁能比刘秀更忧虑。但他知道,越是在如此紧要关头,就越不能乱了手脚,必须沉着处之,何去何从,终于摆在自己眼前了。尽管艰难,但必须选择。
一连两天,刘秀茶不思饭不想地把自己关在邯郸宫温明殿卧床不出。耿弁、邓禹和铫期等人恭候在门外,大家捉摸不出刘秀要作何打算,该如何给更始朝廷一个交代,都相顾无言地倒背了手团团转。上次朱祐好心相劝,不等他把话说完,刘秀就大发怒火,还叫喊着要将他看押起来,看情形刘秀把这件事看得十分重了。现在虽然大家都想进去,希望能和刘秀坐下来推心置腹地好好谈谈,共商大计。但谁也不敢贸然进去,大家只好安慰自己,也许明公此时更需要一个人静静地理清思绪,再作定夺。
等候很长时间,听不到屋里有什么动静,耿弇忧虑地说:“如今形势紧迫,刻不容缓。听说蔡充、韦顺、苗曾已经领了圣旨前去上任,如此一来,渔阳、上谷等紧要地方又成了别人的地盘。难道咱们拼着命用热血头颅换回的战果,就这样被一纸文书、两句屁话,在光天化日之下轻易窃取了吗?真他娘的不甘心!可是再拖延下去,半个河北就要易手他人。明公平素当机立断,这回怎么就懦弱了?叫我说,眼下是该做出决策的时候了,若再有迟疑,不但丢城失地,白辛苦一场,只怕还要招惹杀身之祸呀!”
朱祐更为刘秀愤愤不平:“他奶奶的,想当初,更始皇帝在危难的时候授命于明公,明公持节北渡,可那皇帝只封官衔而不拨军马粮饷,徒有虚名。明公只得单车临河北,势单力薄,来到这里以后,更始皇帝不管不问,连书信也没来过一封,只顾自己在安乐窝里享尽荣华富贵。如今我们拼命挣得的江山,他却要独吞,真叫人可恨!这样的皇帝,不理会他也就罢了!”
邓禹向来沉稳慎重,虽也在心里暗暗为刘秀鸣不平,但表面上并没有显露出什么,依旧神态安详,只是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发牢骚。
再等一会儿,耿弁实在坐不住了,圆睁着眼睛拍案而起:“不行,我这就去温明殿,火坑也罢,深渊也罢,我要冒一次险,和明公谈谈。这事再拖延不得了!”
朱祐结结实实挨过一顿训斥,仍心有余悸:“明公正在身心焦躁之际,你去贸然打搅,到时候虎威大发,降个杀头的罪,也不是没有可能,还请耿兄小心些的好。”
邓禹却猜出刘秀发怒只是做做样子,立刻赞同耿弁前去:“我看没这么严重,耿兄向来办事妥帖,平日明公对伯昭赞赏有加,也最信任你,你去劝劝,必能奏效。若有怪罪,我们一起承担。”这样一说,耿弁更有了信心,抬脚就走。
“吱——吱——”耿弁轻轻推开殿门,微步走到刘秀榻下。见刘秀双目紧闭、却又不像睡着的样子。他小心翼翼地刚要开口,忽听刘秀微闭着眼睛悠悠然地说:“谁这么大胆,敢私闯温明殿?”
耿弁听他话音,知道并没有十分责怪自己的意思,放下心来,扑通跪倒在床头边:“耿弁求见,属下冒死请求与明公长谈。”顿一顿,见刘秀没吭声,忙接着说:“明公,邯郸城内吏士伤者甚多,我想请求回上谷带些兵马回来充实这里的队伍。”
刘秀依旧躺着没动,反问一句:“如今王郎已破,河北大体平定,用不着那么多兵马,有伤的慢慢养,还用回上谷带兵过来?”
耿弁认真地回答说:“明公应该清楚,如今王郎虽破,但是天下大动干戈不过才刚刚开始。现在长安来个什么使者,张口闭口要罢兵,其实他们说罢兵,不过猜忌惧怕明公势力过大,会威胁他们,随便找借口削夺明公兵权。他们的话,千万不能当真。明公请站起来放眼天下,势力小些的不说,但是铜马、赤眉之类动不动就能拉出上万十几万兵马的,也有数十家,他们的兵力加起来远远超过百万。要消除这帮人对汉室的威胁,除了明公,谁还能做到?说句不客气的话,更始帝昏庸无能,根本无法控制残局,他们自作聪明地剥夺了明公兵权,失败必然是不久的事。所以明公无论为汉室江山计还是为自己前途计,决不能顺从了更始的旨意!”
刘秀听他言辞激烈,忽地从床上翻身坐起,勃然大怒地厉声喝道“好你个耿弇,越说越不像话了。再敢胡言乱语,我这就下令斩了你!”
从没见过刘秀这么严厉过,耿弁吓一大跳,但一想到邓禹给自己交代过的话,心里立刻有底,很快镇定下来,趴在地上不慌不忙地说:“大人待我情同父子,我一心担忧明公,才敢今日冒死忠心进言。反正我是这样想的,要打要杀全凭明公一句话。”
刘秀看着耿弁,忽然不动声色地一笑,话锋一转说:“汉军刀下不斩忠臣,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你继续说,我听听看有无道理。”
耿弇见气氛缓和下来,胆气更壮,索性从地上爬起来,往刘秀身边凑近一些,不紧不慢地接着上面的话茬儿说:“明公,咱们南征北战,也亲眼看到了,老百姓苦于王莽横征暴敛,思念大汉朝的太平盛世,听到汉兵起事,无不欢天喜地,好像脱离虎口返母怀抱。如今更始帝虽名为天子,实则名存实亡。朝廷内有赵萌专权,朝廷外也有诸将拥兵割据在关东地区,皇亲贵戚纵横捭阖于长安城内,黎民百姓生灵涂炭,苦不堪言。据我所知,许多百姓反而思念起了新莽,他们说,王莽篡权我们日子难过,更始建立朝廷,我们却连命也保不住!民心背于更始,由此可见他必败无疑。而明公现在战功累累,英名远播于四海。如果以仁爱征伐天下,四方即可平定。而受封萧王,落一个王公大臣的虚名,远不是您本来的志向吧。您是具有汉室血统的人,应该追求‘复高祖帝业’的宏伟理想才是。况且天下本来就是刘家的,刘玄能称王称帝,明公比他条件更优越,不说为了自己,就是为了天下百姓,也应该把这个宏愿实现才行。”
耿弁滔滔说出这番道理,刘秀阴沉着脸没有任何表示。其实,这些道理自己都想过,在内心深处,又何尝不时时怀有重振汉室皇威的远大抱负呢?而且自己为了早日实现这一夙愿,忍辱负重,拼死征战,兄弟姐妹一个个永远离自己而去,付出的代价还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