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亮,耿纯便早早赶到驿馆。拜见后见刘秀一行人正整装待发。不等耿纯邀请,刘秀先说道:“耿将军来得正是时候,你若是公事不忙,陪我们到邯郸各郡巡查一番吏治民风如何?”
“既然如此,好,耿某愿奉陪。”耿纯对刘秀的尊敬立刻增加了几分。在印象里,他所见到的更始朝臣中,还没有一个像刘秀这样把地方百姓看得这么重的。陪同刘秀巡查地方时,耿纯发现,刘秀所到之处细心审阅各种文牍,仔细审查狱吏呈上的卷宗,不仅一丝不苟对待经办事务,还尽量不去滋扰地方长官正常事务,果真如传说的那样,一派雍容长者风范。
随行过程中,耿纯察言观色地还发现,刘秀部众虽然不多,但对刘秀个个忠心不贰,谨守礼法,对待百姓彬彬有礼。像这样的王者之师,哪儿找去?成就大事的,就应该是这样的人!耿纯暗下决必要与刘秀结交。
雄鸡长鸣,天色大亮。两人一宿未睡,却毫无困乏之意。刘秀留耿纯共进早餐。府衙里的人渐渐多起来,开始新一天的工作。耿纯出府衙公干,刘秀等人则在府衙处理最后的公务,准备明日离开邯郸,出巡真定。
这时,傅俊走到刘秀跟前,禀道:“明公,有一个叫刘林的人,自称宗室子弟,前来拜见大司马。”
刘秀眉头紧皱,想起耿纯所说,邯郸宗室怀有异心的话。但是,宗室子弟不能不见。何况并不是每一个子弟都有异心。于是,说道:“请刘林去客厅。”
傅俊遵命而去。刘秀丢下手头上的公务,起身去客厅,刚刚坐定,就看见傅俊引领一个身穿虎皮大氅的中年人进来。那人一见刘秀,赶紧跪倒叩头。
“小民刘林给大司马请安!”
刘秀挥手道:“既为宗室子弟,不必多礼,请坐下说话。”
“多谢大司马!”
刘林在旁边坐下,眼睛看着刘秀,开始自我介绍,道:“小民乃孝景皇帝(即汉景帝)七世孙赵缪王之子。家父贵为王爷,却被王莽所害,削王爵,处以斩刑。如今,王莽已灭,汉室复立,理应为家父平反冤狱,恢复王爵。”
刘林声音低沉,像是叙述一桩千古冤案。但是,刘秀的目光,只是闪烁了一下,随即流露嘲讽的神色。想不到刘林就是赵缪王的儿子,赵缪王刘元当年为非作歹,无恶不作,杀死数条人命,邯郸百姓恨之如骨。当时,平帝刘衎刚刚即位,王莽在王太后的支持下铲除了大司马董贤集团,初步掌握了朝政。当王莽看到邯郸官员呈上的万民诉状,控告赵缪王的罪行时,当即命大鸿胪上奏,削去刘元王爵,押至邯郸西市斩首。王莽执政直到篡汉自立,都是采取压制、削弱刘汉宗室的作法,引起朝野的愤恨、不满。唯独处斩赵缪王这件事为他赢得了口碑,赢得了人心。当时的邯郸吏民把王莽看成铲除奸佞的英雄、救世济民的柱臣。
今天,赵缪王的儿子刘林来到大司马面前要求为罪有应得的父亲平反昭雪,恢复王位,刘秀岂肯答应。冷笑道:“赵缪王罪大恶极,按律当斩。这与王莽灭亡没有任何关系。刘公子不必费力了。”
刘林见毫无回旋余地,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义愤地道:“赵缪王罪当伏诛,小民也以这样的父亲为耻。可是,不管怎样,家父的事与小民无关,小民还是宗室子弟,有着一颗报效朝廷的热心。愿追随大司马左右,为汉室效力。”说完,两眼望着刘秀,期待着答复。
刘秀平静地道:“你有报效朝廷之心,固然可嘉。可是,天下愿为朝廷效力的人太多了,要有治国兴邦之才才行。”
刘林大言不惭,说道:“小民当然有些本事。如今赤眉为乱,朝廷不宁。我有一计,只要大司马采纳,不费一兵一卒,赤眉百万之众,弹指可破。”刘秀动容。“有何妙计?”“这还不容易,黄河水从列入县向北流去,只要决开河堤,河水倾泻而下,就是再多的人马,也只能喂鱼鳖。”
刘秀还没听完,忽地站起,面露怒色,斥道:“小子歹毒,类同乃父。几百万人的性命被水吞噬,上千万的良田被毁,你不觉得太残忍吗?‘民者,帮之本也,本兴邦宁。’失去了百姓,汉室能复兴吗?此计不可用!”
刘林吓得变了脸色,赶紧跪下,给刘秀磕头,结结巴巴地道:“小民……知错了。小……小民告退!”连滚带爬地跑了。
耿纯回到府衙,见大司马面有怒容,惊问其故,刘秀据实相告。耿纯愤恨地道:“这个刘林,一向不安分,来往于赵、魏、燕之间,多与赵国遗族、豪强大姓、地方狡吏相交,图谋不轨。”
刘秀忧虑道:“明天我们就要离开邯郸,出巡真定。伯山留守,可要小心谨慎。”
耿纯轻松一笑,道:“大司马尽管放心地去吧,耿纯与他们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了,自有应对之计。谅他们也翻不出大浪来。”
被刘秀斥责,狼狈逃出府衙的刘林闷闷不乐地在大街上乱撞。走到街道拐角处,巷内突然闪出一人,向刘林笑道:“刘贤弟,看你满面愁容,莫非事又不济?”
刘林一听,是与自己交往甚厚的卜者王郎,便没好气地道:“王兄啊,人人都说你卜封百占百灵,我看你是一次也不灵。上次,你说依你之计行事,可借大司马之手除掉耿纯,这邯郸就是咱们的天下。这次,你又说,我去见大司马……可是结果呢,耿纯没有除掉,我挨了一顿斥骂。我看咱们是没戏了。”
王郎吓得捂住他的嘴,慌张地道:“好兄弟,你在大街上嚷什么。不要命了,快随我来!”说着拉起刘林,一口气跑到自己家里,才问道:“你去见大司马,大司马怎么说?”
“唉,别提了。”刘林垂头丧气地把见到大司马的经过说了一遍。
王郎却不着急,安慰道:“贤弟别急。我夜观天象,河北有天子气,贤弟乃宗室后裔,生就一尊贵相,天子一定会应在你身上。”
刘林摇头叹息。
“王兄,你总说河北有天子气,定出天子,别人信你,我可不相信了。”
“瞧你这点出息,碰到点儿阻力就泄气,能做大事?除耿纯不掉,求刘秀不行,你还可以自立为天子,何必仰仗他人。梁王刘永不是起兵睢阳了么?”
刘林吓了一跳,拒绝道:“王兄,你就饶了我吧!天子应在什么人的身上,我不知道。我能得封王位,绍光祖业,意愿足矣!”
王郎一言不发,却起身关上房门,低声道:“你不敢做大事,可助我做天子?”
“你做天子?”刘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道,“你凭什么做天子?”
王郎命他附耳上来,神秘兮兮地道:“你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吗?我就是刘子舆,我母亲是孝成皇帝(汉成帝刘骛)宫女,有一次下殿后,突然昏倒在地上,一会儿,有一股黄气自上而下,笼罩住母亲,又一会儿,黄气散开,母亲就怀孕了,生下了我。当时孝成皇帝宠幸歌女赵飞燕,立她为皇后。可是赵皇后难结珠胎。帝室无嗣,赵皇后生性悍妒,凡是皇帝与其他女子生下的儿子,她都视为祸根,要么弄死,要么未生之前,就把孕妇害死。赵皇后知道母亲生下儿子后,又要下毒手了。恰巧,母亲先前的宫婢同时生下一个男孩,就用这个男孩顶替换下我的一条命。之后,由一个叫做李曼中的黄门郎偷偷带出官去。李曼中把我抚养大,就成了我的师父。师父精通周易、懂天命,带着我到处流浪,以占卜算卦谋生。十二岁时,我们去了蜀地;十七岁时,又从蜀地来到丹阳;二十岁时,回到长安。之后,又辗转来到中山,来往于燕、赵之间,我长大成人,学会了占卜观象,可是师父却老了。终于有一天一病不起,临死前,师父方说出我的真实身份。告诉我留在燕、赵之地等待天时。”王郎说着,居然流下几滴泪水。
刘林好像在听一个神乎其神的故事,半天才醒过来,盯着王郎,半信半疑地说道:“王兄,你在骗我吧,王莽新朝时,长安就有人自称是成帝的儿子刘子舆,结果被王莽杀死了。如今,你又说自己是……”王郎见他不信,慌忙赌咒发誓道:“皇天在上,我就是真正的刘子舆,如果欺骗天下,必遭天谴,不得善终。”刘林不得不信,慌忙扶王郎起身,道:“王兄言重了,我相信你就是。”王郎起身,脸色一沉,道:“我乃刘子舆,你如何称呼?”刘林恍然,刘子舆是成帝之子,身份自然比自己尊贵,论辈分,该喊他族叔。于是,说道:“族叔虽然是真子舆,但是,天下人能相信吗?我如何帮你称尊?”
王郎信心十足地道:“王莽乱汉以来,天下人心思汉,刘圣公得以立为天子。我为真子舆,身份比圣公高贵,奇货可居,只要有封侯赐爵之赏,必有吏民拥戴。你可亲去连结李育、张参,通谋起兵,共立我为帝。异日金殿封赏,少不了你的开国功臣之位,不比你祖上那有名无实的王位强过百倍?”
刘林还在迟疑不决。
“我们没有一兵一卒,何以对付耿纯?”
“蠢才,”王郎气得骂道,“怪不得邯郸赵王宫尘埃落定,也没有你入住的份儿。李育、张参乃是赵国豪族,非比常人,他们自有办法募集兵力,对付耿纯。”
刘林终于下定决心,亲自去找李育、张参。这两个人与刘林和王郎因为共同的目的,交往甚厚。张参就是那个假陈干,欺骗刘秀的人。他根本没有远逃避命,而是在城外转了一圈就回去了。
李育、张参听了刘林之言,欣喜苦狂,慨叹道:“王郎果真不凡,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刘子舆。河北天子之气,应在他身上了。”
“是啊,王郎称尊,我等就是开国功臣,一夜之间,荣华富贵任意享受。”
刘林诧异地问道:“王郎是真子舆,还是假子舆?”
张参笑道:“刘兄,你管他是真是假,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咱们的梦想就要成真了。”
李育道:“先别忙着高兴,刘子舆还等着咱们的车驾去接呢。张贤弟,咱们先搬出府中私财,以真子舆的名义号令天下,招募兵马。随后夺取邯郸四门,严密封锁消息。再过三天,就是大年,大年之夜,就是刘子舆登基改元的日子。现在开始分头行动吧!”
异常兴奋的三个人相视大笑,分头离去。
果然不出王郎所料,邯郸豪族、赵国旧贵和一些有政治野心的人闻听子舆将立,有封侯赐爵之赏,立刻蜂拥而至,不过一天,李育、张参招募到精兵千余骑。三人率兵护着车驾,明目张胆地去接王郎。
王郎大喜,仰天大笑:“皇天有眼,列祖庇佑,我刘子舆当立天子。诸位追随我,少不得开国功臣之位,就等着享受荣华富贵吧!”
李育、张参、刘林跪拜施礼,口称:“真命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郎亲自布置行动。
“你们立即分兵夺取四门,封锁消息。凡不归服者,立斩不赦。耿纯与我作难,心不为我用,一定要砍下他的狗头,威慑异己。夺得邯郸,我将于赵王宫登基改元,颁诏行檄,招降郡国,待河北尽入我手,便可与洛阳更始分庭抗礼。”
李育、张参、刘林等领命而去。
王郎兵变的消息传进府衙,耿纯吃了一惊,对付王郎等,他不是第一次了,但是,这一次显然与以往不同,王郎假称成帝嗣子刘子舆,闹得满城人心惶惶,议论纷纷。就连府衙里的吏属也在争论不休,一般兵卒更是可想而知。
“耿大人,您说这个刘子舆是真是假。”吏属们争执不下,跑过来问骑都尉。
耿纯怒不可遏,大声道:“胡说。王莽时,就有人冒称成帝后人。王郎故伎重演,无非是包藏祸心,图谋不轨。你们千万不可受其痆惑。请随本官前去,缉捕王郎。”
吏属心中稍安,正要跟着耿纯外出。忽然陈干一身是血,冲进府衙,跪倒在耿纯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不好了,王郎兵马占据四门,守城兵卒不战而降。属下拼死逃出,前来报信。大人快逃命吧!王郎兵马马上就杀到府衙。”
局势变化这么快,吏属听了,慌成一团,耿纯也大吃一惊,大脑迅速转动,眼下邯郸吏民纷乱,唯有亲兵故属可用,难以手刃叛贼,只有逃出邯郸,向大司马刘秀告急。想至此,赶紧步出府衙,召集亲兵故属,上马驰向东城门。
耿纯刚跨上街头,就听见马蹄声响,李育率兵迎面杀来。耿纯大怒,大声道:“杀贼报国的时候到了。杀!”挥马舞马,冲向前去。两下交锋,杀声震天。耿纯抵住李育,厮杀在一起。李育兵多,争相立功。战不多时,耿纯部属死伤过半,渐渐不支。耿纯不敢交战,连攻数招,迫退李育,突然打马就走,冲向邯郸东城门。李育随后紧迫。
邯郸兵变,百姓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外出。大街上杳无人迹。耿纯畅通无阻,闪电般冲向城门。李育在后面大叫道:“关城门,快关城门。”把守城门的王郎兵卒听见,慌忙去推门轴。耿纯吓了一跳,城门一关,自己插翅难逃,必死无疑。
在此危急之时,邯郸降卒中,忠于耿纯的兵卒突然杀出,冲向关城门的兵卒,王郎兵卒毫无防备,登时被砍倒数人。城门口大乱,城门迟迟关不上。耿纯一见大喜,拼命冲出城门。李育岂能放他逃走,穷追不舍,也跟着冲出城外。
邯郸城外五里,便是一座小山,因像驼峰,故名驼峰山。耿纯慌不择路,向山上逃去。李育也追上山去。眼看追上,李育突然取下弓弩,弯弓搭箭,瞄准耿纯射击。箭头带着呼啸之声飞出,正射中耿纯战马的后屁股。战马疼得“唏!”暴叫,突然前蹄抬起,人立起来,把主人掀落马下。山路边便是悬崖陡壁,耿纯摔落马下,身体翻滚着跌落悬崖下。
李育飞马赶到,望着深幽幽的山涯,哈哈大笑道:“姓耿的,你今天死定了。”
他高兴得太早了。耿纯滚下山涯,被陡壁上的松树枝桠阻挡,缓冲了下落之势,恰巧山下又是一层厚厚的腐败落叶,救了耿纯一命。但因受惊吓,昏迷过去。
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全身戎装的年轻人身上,面前还站着十几个身穿公服的人。戎装青年见他醒来,惊喜地叫道:“他醒了。骑都尉大人,您怎么会在这里?”
耿纯头脑慢慢清醒过来,吃惊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认识本官?”
戎装青年笑道:“我们哪里认识您?是您这身官服说明了您的身份。在下耿弁,字伯昭。家父是上谷太守耿况。奉家父之命前往洛阳给汉室天子进献,路经此地。从吏孙仓、卫包去山下方便,发现了大人昏迷在地。”
耿纯见不是王郎兵将,放下心来。上谷太守耿况素有贤名,自己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死里逃生,竟遇着耿公子。他忙坐起身来,道:“本官是邯郸骑都尉耿纯,因受叛贼追赶,跌落山下。”遂把邯郸王郎假借成帝之后刘子舆之名,起兵叛乱的经过说了一遍。
耿弁闻听,勃然动怒,骂道:“一个卜者,竟敢借刘子舆之名,谋夺天下,真是痴心妄想。请问大人要逃往何处?”
耿纯道:“洛阳大司马刘公,执节河北,徇行至真定郡。我要追上大司马,商议讨伐王郎之计。”
“耿大人身上有伤,如何去追大司马?”
耿纯这才觉得浑身疼痛,忙扶着耿弇挣扎着站起。伸伸胳膊,活动活动双腿。居然没伤筋骨,不过皮外伤而已。遂惊喜地道:“阎君不收耿某,王郎必遭诛灭。”说完向耿弁道谢,便要离去。
“大人慢走!”耿弁突然叫道,“大人没有坐骑,何时才能追上大司马。我有马匹,可送给大人救急。”
耿纯停步,不好意思地道:“初次相识,怎劳耿公子赠马。”
“国事为重,大人何必客气!”耿弁说着,与耿纯一起走向驿道。驿道旁,拴着耿弇十几人的坐骑,耿弁挑了一匹最为彪悍的红马,亲手把缰绳放在耿纯手上,说道:“大人请上马!”
“多谢公子赠马之恩!”耿纯感激不尽,抓缰上马,辞别耿弁,急驰而去。
邯郸兵变猝然,正在野外驿道奔走的大司马一行一无所知。刘秀手执汉节,在部属的簇拥下从容庄严地进入真定郡所辖属的射犬地界。
刚到射犬城外,忽听身后马蹄声响,銮铃清脆。只见十几匹马飞驰而来,有人高叫:“大司马刘公留步!”
“吁!”刘秀勒马,回头细看。那十几匹骑已赶到跟前,为首马上之人,一身都尉官服挂满寒霜,因为赶得急,头顶冒着丝丝热气。那人到了刘秀跟前,滚勒下马,抱拳施礼道:“骑都尉刘隆拜见大司马!”
刘秀一见,慌忙下马,惊喜地道:“元伯,是你。你不是请假归故里了么?家里事安置好没有?”
来者刘隆,字元伯,南阳安众侯刘崇宗室,随刘演、刘秀南阳起兵。刘玄立为更始帝,拜他为骑都尉。
刘隆见刘秀关切询问,忙答道:“谢大司马关切。我已接妻儿到洛阳府邸居住,再无后顾之忧。闻听大司马执节河北,遂追来效力。”
刘秀又得虎将,满心欢喜,拉着刘隆的手向将士们介绍,朱祐、臧宫等旧属与刘隆相识,早已下马问候,冯异、祭遵、王霸、铫期、傅俊没见过刘隆,也含笑致意。刘秀介绍道:“元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当年王莽居摄,已露篡汉野心。元伯父刘礼与安众侯刘崇起兵讨莽,不料,事情不密,泄漏了消息,结果宗族全被王莽诛杀。元伯当时方七岁,恰巧瞒着父亲,溜出府外,爬到树上掏雀雀,才大难不死,逃了一条命。”
众人听了,心里沉甸甸的,钦敬地望着刘隆。刘隆打断刘秀的话,说道:“大司马不必再说了。如今,王莽已死,宗族的仇恨也算报了。刘隆只想跟着您建功立业重振家门。”
刘秀心潮起伏,扫视着部属说道:“元伯说得对,我们就是要在河北这块纷乱之地,建功立业,报效国家。上马!”
大司马队伍又添刘隆及其从吏,热闹了许多。进射犬,过卢奴,一路徇行。所过之处,安抚县邑,清查案卷,黜陟臧否。无不留下大司马刘秀坚实的足迹。
刚过上几个晴好的天气,天空中乌云又漫了上来,飘起了雪花。刘秀一行,冒着风雪,离开卢奴,踏上通往蓟城的驿道。
骑都尉耿纯坠涯而死的消息迅速传遍邯郸城。邯郸吏民兵卒不辨真假子舆,尽数归降王郎。大年三十的夜晚,刘林、李育、张参等人,率三千精骑,拥着王郎车驾,鼓乐齐鸣地行进在邯郸的通衢大道上,直向赵王宫。邯郸吏民打破守年夜的习俗,不顾寒冷,纷纷涌上大街,争看刘子舆的尊颜。
赵王宫早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宫里宫外挂满了红色灯笼,照得邯郸红遍半个城。王郎进驻赵王宫,得意洋洋地登上正殿——温明殿,以汉成帝嫡亲骨血刘子舆的名义,南面称尊,号汉室天子。因为准备仓促,登基大典十分简单,王郎祭苍天及汉室列祖,焚香叩头。之后,往温明殿正中的御座上一坐,就算登基做了天子,连个祝文也没有。
坐在松软舒适四周不着边缘的御座上,王郎兴奋地一阵眩晕,仿佛在梦中,他下意识地咬了一下手指,疼!分明不是做梦,自己真的做了皇帝。都说皇帝是王帝之子,也就是真龙天子,看来那都是欺骗天下人的玩意儿。自己凭着聪明灵活的头脑,略施小计,就登上了这天下之上的九五之位。他望着台阶下乱嘈嘈的人群。这些人都是他的臣子,唯他之命是从。可是,这时候该说些什么呢?他既没有治国才略,也没有安邦大计。肚子里仅有的玩意儿就是看相卜卦,糊弄人。
登基大典虽然简单,但是,殿下的人们没有一个在意,他们关心的是新天子如何封赏这些开国功臣。刘林见王郎傻愣着不说话,着急地叫道:“陛下,按照古礼,接下来该是大封群臣了。”
众人也跟着闹哄哄地叫嚷道:“是啊,该有封赏啦!”
“封什么官,皇帝该开金口了。”
“我等就等着这一天呢!”
王郎恍然醒悟。是啊,举事之初,自己有过封侯赐爵的许诺,如果不及时兑现,谁还会为自己的江山卖命呢?于是,他连声道:“对对对,诸位护驾拥立有功,都是开国的功臣,我应该封赏你们。”
殿下一阵哄笑。豪族士子杜威严正地提醒王郎道:“陛下,您已是汉室天子,该称‘朕’了。”
“对对对,朕应该封赏你们。”王郎惶然道。即封刘林为丞相,李育为大司马,张参为大将军,杜威为谏议大夫,李立为少傅等。
封赏完毕,谏议大夫杜威喝住兴奋的人们,向王郎进言道:“如今天子已立,但四境未服。明日是正月初一,陛下应在明日改元,以威服人心。此外,还要命人起草檄文,分遣使者,徇下丝,冀各州,移文郡国,以服天下。”
王郎准奏,命少傅李立起草檄文。
李立果然刀笔锋利,在王郎的弥天大谎的基础上,又诈称最先树起义旗反莽的东郡太守翟义未死,已来王郎行官拜谒。以说明王郎是真子舆,拥有广泛的号召力,承袭先祖帝业是天经地义,就连洛阳的更始帝刘玄也应该向刘子舆低头认罪。
王郎看过檄文,十二分地满意。大年初一,天还没亮,就分遣使者,行檄各地,收服拥兵自重者。一时之间,邯郸使者四下出动,告示檄文满天飞。
河北之地,因为大司马刘秀的到来,使更始政权的影响力迅速扩大。但是,刘秀来河北还不到两个月,还没来得及徇行更多的城邑。河北的大多数城邑仍在据城自守,对洛阳的更始政权抱着观望和摇摆的态度。恰在这时,邯郸又出了个刘子舆,自立为汉室天子,一时之间,天下有两个汉帝,谁真谁假,吏民议论纷纷,莫衷一是。但拥兵者考虑最多的还是自己的利益。洛阳汉帝影响力久远,但毕竟鞭长莫及,无意北略。邯郸帝则近在咫尺,若不归服,必成众矢之的。因此使者所至,故赵以北,辽东以西的地方,纷纷闻风响应王郎。
当然,也有的城邑怀疑王郎的刘子舆身份,不服邯郸号令。当王郎的檄文传到巨鹿昌城时,昌城大姓刘植面对议论纷纷,意见不一的吏民大声说道:“成帝无嗣,这是天下尽知的事情。可是,有野心的人总想利用成帝之后的名义图谋天下。王莽时,就有人冒称刘子舆,结果被王莽杀死。现在邯郸王郎又拾人牙慧,必遭天谴。身为汉室吏民,不能看明形势,闻风而应,以后必有灭族之祸。”遂与弟弟刘喜,从兄刘韵,率宗族宾客,聚兵数万人,占据昌城,关闭城门,拒不接纳邯郸使者。
地处边塞,靠近大漠匈奴的上谷渔阳是天下精兵荟萃之地,特别是彪悍的乌桓骑兵,最能冲锋陷阵,素称“铁骑”。掌握一支铁骑劲族,必得天下,王郎也看清了这两郡的重要性,派得力之将出徇上谷、渔阳,令上谷太守耿况、渔阳太守彭宠发兵响应邯郸。
王郎檄文早已传到上谷,上谷吏民同其他地方一样,不辨真假子舆,争论不休,不知心归何处。恰在此时,王郎派来的使臣又到城外,上谷何去何从,必须立择去就。太守耿况急得在府衙踱来踱去,犹豫不决。夫人看见丈夫着急的样子,提醒道:“何不请功曹寇恂商议上谷去从?”
耿况好像有了主心骨,恍然大悟道:“多谢夫人提醒,我怎么没想到子翼呢,来人,快去请功曹寇恂前来。”
功曹寇恂正在城外乡邑巡行,耿况亲兵遵命,飞马出城去请寇恂。
寇恂是何等人,小小功曹竟让太守大人请来商议郡国大事?
寇恂,字子翼,上谷昌平人。王莽新朝灭亡,更始帝立国,曾派使臣出徇郡国,许诺说,“先锋者赐爵位。”上谷有归汉之心,寇恂跟着太守耿况到边界迎接使臣。谁知一见面,使臣二话不说,便收了耿况的太守印绶。无论耿况好话说尽,就是不归还。寇恂见耿况久去使者帐中不出,必知不善。便率亲兵护卫闯入帐内,问明原委,寇恂怒不可遏,责令使臣归还印绶。使臣见他是个功曹,冷笑道:“我是新天子的使臣,小小的功曹也敢威胁天子使者么?”
寇恂正义凛然,不亢不卑说道:“我岂敢威胁使者,但是,总觉得尊驾的做法不太妥当。现在汉室新天子初立,圣恩惠泽还没有远播。尊使执节奉命,御临四方,郡国正在伸着脖子,支楞着耳朵,看着形势,准备归命于汉。如今,尊使刚到上谷就自毁汉帝信誉,令上谷吏民寒心,等于把有归汉之心的人拒之门外。尊使这样做,还依靠什么向其他郡国发号施令?太守大人在上谷多年,政绩卓著,深得人心,上谷吏民和他有着很深的感情。如果就这样轻率地罢免了他,上谷郡有耿君这样的贤官尚且不太安宁,再用他人,一定会出大乱子。到那时,尊使恐怕也难以向天子交待。我为尊使着想,不如取印归还,复耿君之职。”
使臣被寇恂的话深深打动,看着威猛强悍的上谷兵卒,他真怕寇恂来个霸王硬上弓,把印绶抢回。真的那样,自己威风扫地不说,回也难以交差。于是,故作宽容地一笑对耿况道:“想不到耿君身边竟有如此能言善辩之才,本使姑且听他一回。”当即取印归还,耿况仍为上谷太守。
耿况于是越发敬重寇恂,送走更始帝使者之后,又听从寇恂之言,派遣公子耿弁携带重礼,前往洛阳进见更始帝。
如今,邯郸使者又至,耿况迟疑难决,自然又要倚重寇恂。
寇恂飞马回城,耿况亲自迎入书房,道:“邯郸又出了个汉帝,洛阳更始正盛,上谷何去何从,子翼教我。”
寇恂在路上已经思虑成熟,因此胸有成竹,刚落座,便说道:“邯郸一夜之间突起,王郎自立汉帝,事件的本身就说明它有问题。新朝的时候就杀了一个刘子舆,如今邯郸又有一个刘子舆。瞒天过海之计,骗得了一时,骗不了长远。王郎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当然不可以归依。新朝时,王莽最怕的是刘伯升兄弟。如今,伯升虽死,其弟犹在。大司马刘秀执河北,专主一方,尊贤下士,遍揽英雄,终成大业,上谷可以归依。”
“子翼乃所见不凡,我当依从。”耿况点头,却又道:“邯郸气势正盛,咄咄逼人。上谷的兵力,恐怕难以单独抗拒,如何是好?”
寇恂道:“大人放心,上谷兵精粮足,又是天下精兵荟萃之地,就凭这些条件,可以左右河北的局势。渔阳与上谷一样有实力,属下愿请命东约渔阳,说服太守彭宠,合兵一处,邯郸无可奈何。”
耿况赞同寇恂之计,遂拒邯郸使者于城外,遣寇恂携重礼出使渔阳,通结渔阳太守彭宠。
霪雪纷飞,驿路漫漫,大司马刘秀一行行进在寂寥寒冷的旷野,战马踹起阵阵雪浪,的马蹄声显得沉闷而雄壮。
蓟城到了,老天好像在故意磨砺英雄的意志,此刻,雪停了,天晴了。太阳钻出了云层。雪后初霁,灿烂的阳光给蓟城披上了一层美丽的色彩。
蓟城令大开城门,迎接披着一身雪花的洛阳汉使。彼此施礼问候之后,蓟城令引领大司马一行进城。刘秀与部属大多是第一次到蓟城,边走边打量这座当年燕国的都城。蓟城令看出大司马的心思,滔滔不绝地介绍道:“蓟成虽小比不得中原大都,但是,它靠近边塞,地势险要,南与上谷、渔阳诸郡毗邻,此与匈奴大漠相接壤,当年燕国都城。高祖‘白登之围’后,为加强四边防御力量,仿效周初‘封建藩篱,以屏宗周’的办法,封宗室兄弟为王,镇抚幽燕之地。只是传到孝成皇帝时,赵飞燕与合德姐妹珠胎难结,能生育的官人与婴儿尽遭妒杀,因此帝嗣不旺,不再分封。如此以来,幽燕之地虽然地处边郡,王室贵胄却不少。蓟城得以多次修建,城高池深,十分坚固。”
刘秀感叹道:“大人对蓟城了如指掌,一定有很深的感情吧!”
“大司马所言不差,下官在蓟城令任上多年,真要下官离它而去,还真有些舍不得。”
一行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到了衙署门外,蓟城令突然说道:“下官该死。有一件事忘记告诉大司马,广阳王也在下官衙署。”
广阳王就是汉武帝五代孙刘喜,封地在广阳,广阳国虽小,但因为刘喜的尊贵身份,边郡各邑无不对邑敬者上宾。刘秀听说广阳王在此,笑道:“大人何必自责。本官先去拜望广阳王就是。”
蓟城令命人安排大司马部属歇息,亲自引领刘秀前去拜见广阳王。
六十多岁的广阳王刘喜,须发皆白,慈眉善目。听说洛阳来的大司马刘秀前来拜见,带着长子刘接亲自迎出院外。刘秀望见,慌忙跪爬上前,道:“刘秀何德,敢劳老王爷屈驾出迎。晚辈折煞了。”
刘喜忙用双手相扶,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钦敬的神色,道:“昆阳大捷,太常偏将军智勇超群,以一万余兵力击溃王莽四十三万大军;整修洛阳帝宫,复见汉宫威仪;执节河北,大司马理冤狱,布惠泽。刘文叔名望天下皆知。我宗室子弟如果都像文叔一样,何愁汉室不能复兴。本王对大司马心仪已久,故而出门相迎。”
“王爷谬奖,晚辈愧不敢当。”
在进客厅落座,刘喜与刘秀一见如故,谈时事,谈吏论,谈家族,时而叹惋,时而大笑。蓟城令站在一旁,一句话也插不上。因见广阳王器重刘秀,便告退出去,吩咐人准备酒宴,款待大司马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