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形式逐渐地由外部到人的住所、家庭用具、服装接近人那样,形式最后开始占有了人本身,起初只是改变人的外表,后来也改变人的内在。快乐的无规则的跳跃变成了舞蹈,不定型的手势变成了优美和谐的手势语言;表现感受的混乱不清的声响进一步发展,开始服从节奏,转变成为歌曲。如果说特洛亚的军队像一群鹤似的以刺耳的呼喊冲向战场,那么希腊军队则迈着高雅的步伐静悄悄地接近战场。在前一种场合,我们只看到盲目力量的放纵,在后一种场合,我们看到了形式的胜利和法则的纯朴威严。
这时,一种更加美的必然性把两性密切联系在一起,心心相印有助于保持本来由反复无常、见异思迁的欲望联结起来的结合。更加宁静的眼睛,摆脱了阴郁的欲望的枷锁,把握住形象,肝胆相照,自私自利的相互取乐变成了宽宏大度的相互爱慕。欲望扩大并提高为爱情,正如人性在欲望的对象中开始萌发一样;为了赢得对意志的更加高尚的胜利,感官得到的卑鄙的利益受到了蔑视。使人喜欢的需要,使强者也服从于审美趣味的温柔的评判;他可以掠夺快感,但是爱情必须是一种馈赠。要得到这种最高的奖赏,他只能通过形式,而不能通过质料。他必须停止作为力量去触动感觉,必须作为现象面对知性;他必须听任自由,因为他想取悦于自由。美解决了两性的永恒对立,这是美解决两种本性冲突的最简单、最纯正的实例,同样,美也能解决错综复杂的社会整体中的冲突,至少它的目标是力求解决这种冲突———美按照它在男性的力量与女性的温柔之间联结起来的自由结合的模式,来调和道德世界中的一切温和的东西和激烈的东西。这时,柔弱成了神圣的,而不可遏制的强大成为可耻的;自然的不公正通过骑士风尚的宽宏大度得到改正。任何暴力都吓不倒的人,却可能被羞怯的迷人红晕解除武装;任何鲜血都不能扑灭的复仇之火,却被泪水窒息了。甚至仇恨也要倾听荣誉的柔和声音,征服者的剑也要宽恕已经解除武装的敌人;在恐怖的海边,好客的炉灶为外乡人冒起炊烟,要是从前,在这里接待外乡人的就只有杀害。
在力量的可怕王国的中间以及在法则的神圣王国的中间,审美的创造冲动不知不觉地建立起第三个王国,即游戏和外观的快乐的王国。在这个王国里,审美的创造冲动给人卸去了一切关系的枷锁,使人摆脱了一切称为强制的东西,不论这些强制是身体的,还是道德的。
如果说在权力的动力国家里,人与人以力量相遇,人的活动受到限制,而在义务的伦理国家里,人与人以法则的威严相对立,人的意愿受到束缚,那么,在美的交际范围之内,在审美国家里,人与人就只能作为形象来相互显现,人与人就只能作为自由游戏的对象面面相对。通过自由来给予自由,是这个国家的基本法则。
动力国家只能使社会成为可能的,因为它是通过自然来抑制自然;伦理国家只能使社会成为(道德上)必然的,因为它使个别的意志服从于普遍的意志;唯有审美国家能使社会成为现实的,因为它是通过个体的本性来实行整体的意志。如果说需要早就迫使人进入社会之中,而理性在人的心中培植起社交的原则,那么唯有美才能够给人一种社交的性格。只有审美趣味才能够把和谐带入社会之中,因为它在个体心中造成和谐。一切其他的表象形式都使人分裂,因为它们不是仅仅建立在人的本质的感性方面上,就是仅仅建立在人的本质的精神方面上;只有美的表象才使人成为一个整体,因为人的两种本性为此必须协调一致。一切其他的传达形式都使社会分裂,因为它们不是仅仅同个别成员的私人感受发生关系,就是仅仅同个别成员的私人技能发生关系,因而也就是同人与人之间的不同之处发生关系;只有美的传达才能够使社会联合起来,因为它是与一切成员的共同之处发生关系。感性的快乐,我们只能作为个体来享受,而存在于我们心中的族类对此是没有份的;因而我们不可能把我们的感性快乐扩大成为普遍的快乐,因为我们不可能使我们的个体成为普遍的。认识的快乐,我们只能作为族类来享受,因为我们得精心地把任何个体的痕迹从我们的判断中排除掉;因此,我们不可能使我们的理性快乐成为普遍的,因为我们不可能把个体的痕迹从别人的判断中排除掉,就像从我们自己的判断中把它排除掉那样。唯有美,我们是同时作为个体与族类来享受的,这就是说,作为族类的代表来享受的。感性的善只能使一个人幸福,因为它是以私自占有为基础的,而私自占有总会带来排他的结果;而且感性的善也只能使这一个人得到片面的幸福,因为人格性并没有参与其中。绝对的善只有在不能假设为普遍的条件下才能够使人幸福,因为真理只是否认的代价,也只有纯洁的心灵才相信纯洁的意志。唯有美才会使全世界幸福,而且每个人,只要他体验到了美的魔力,他也就会忘掉自己的局限。
只要审美趣味在支配一切,美的外观的王国在扩展,就不能容忍任何优先权、任何独霸权。这个王国向上伸展,直到理性以绝对的必然性进行统治、一切质料都不复存在的地方;这个王国向下伸展,一直到自然冲动以盲目的强制进行支配、形式还没有开始的地方;即使在这些终极的限度上,审美趣味也不容许夺去它的执行的权力,尽管它的立法的权力已经被剥夺了。与社会格格不入的欲望必须放弃它的自私自利,通常仅仅吸引感官的令人愉快的东西,也必须把秀美的罗网撒在精神之上。必然性的严厉声音———义务,必须改变它的那一套只有反抗才证明其正确的谴责性公式,必须通过更加高尚的信任来表示对顺从本性的尊敬。审美趣味把认识从科学的神秘玄奥之中带到常识的光天化日之下,把各个学派的私有财产转变为整个人类社会的共同财富。在审美趣味的领域里,即使是最伟大的天才也必须放弃他的至高无上的威严,亲切地俯就儿童的童心。力量必须任凭美惠女神们约束,傲慢的狮子也必须听从小爱神们的驾驭。赤裸裸形态的肉体需要会损害自由精神的尊严,为此,审美趣味给这种需要罩上一层它自己的柔和的面纱,并且对我们把它与质料的不光彩的亲缘关系隐藏在一种可爱的自由幻影之中。即使是阿谀逢迎和邀功请赏的艺术,添上了审美趣味的翅膀,也能一跃而从尘埃中飞腾起来;只要审美趣味的魔杖一碰,奴隶制度的枷锁,就会从有生命的生物和无生命的东西之上脱落下来。在审美的国家中,一切东西———甚至供使用的工具,都是自由的公民,他同最高贵者具有同样的权利;知性本来总是粗暴地使顺从的未成形质料屈服于它的目的,但在这里它也必须征询这些未成形质料的意见。因此,在这里,即在审美外观的王国中,平等的理想实现了,而这种理想,即使是狂热的空想者也很乐意看到它名符其实地得到实现。如果美的风尚在王座的附近真的是成熟得最早、最完善,那么,人们也必定会在这里看到仁慈的命运,这种命运之所以好像常常把人限制在现实之中,只是为了推动他进入一个理想的世界。
但是,真的存在着这样一个美的外观的国家吗? 在哪里可以找到它? 按照需要,它存在于任何一个情绪文雅的心灵之中;而按照实际,就像纯粹的教会和纯粹的共和国一样,人们大概只能在一些少数精选出来的社会团体之中找到它。在那里,指导行为的,不是对异己的道德习俗的愚蠢模仿,而是自己的美的本性;在那里,人以勇敢的天真质朴和宁静的纯洁无邪来对付错综复杂的关系,他既不必为了维护自己的自由就得伤害别人的自由,也不必为了显示秀美就得抛弃自己的尊严。
注释
[1]. 在此我引用了我的朋友费希特不久前出版的一部著作《论学者的使命讲演录》,在这部著作中出现了对这一原则非常明了的而又是在这条道路上从未有人尝试过的推论。———原注
[2]. 柏拉图在《理想国》第六卷中说过这样的话。———译注
[3]. 感性的美神原文为Venuscytherea(地上的维纳斯),精神的美神原文为Ve-nusUrania(天上的维纳斯)。———译注
[4]. 这里是指18世纪美洲黑人解放运动已兴起,而欧洲却对卢梭这样的思想家进行迫害。———译注
[5]. 即宙斯,他禁止众神参加希腊人与特洛亚人的战斗。———译注
[6]. 贺拉斯(公元前65—8年)诗中的话。———译注
[7]. 哲学(Philosophie)的本义是“爱智”。———译注
[8]. 指俄瑞斯忒斯,阿伽门侬出征特洛亚,其妻与人私通并杀死归来的阿伽门侬,俄瑞斯忒斯杀死母亲和奸夫,为父报仇。———译注
[9]. 尼禄(Nero,37—68年)和康茂德(Commodus,161—192年)都是罗马暴君。———译注
[10]. 指柏拉图及其信徒们。———译注
[11]. 这里可能指卢梭反对艺术能移风易俗的观点。———译注
[12].苏格拉底(公元前469—399年),主张“美德即知识”,被判死刑。福基翁(Phocion,公元前402—318年),雅典名将,为人正直,被民主派处死。———译注
[13].阿拔斯王朝,即巴格达的哈里发王朝(750—1258年)。———译注
[14]. 伦巴第同盟,12世纪建立的北意大利诸城市的联盟,这些城市在14至15世纪丧失了共和国的自由。梅迪奇家族是佛罗伦萨地区的名门望族。———译注
[15]. 对这种在感觉支配下的无我(Selbstlosigkeit)状态,语言有个非常确切的表述:auersichsein(在自身之外),即在自我之外。虽然这个俗语只适用于这种场合,即感觉变成激情,而且这种状态由于长时间的持续而变得更加明显,但是,任何人,只要他仅仅在感觉,那他就是在自身之外。从这种状态返回深思熟虑,人们同样正确地表述为insichgehn(回到自身),即返回他的自我,恢复他的人格。关于一个失去知觉的人,人们不说:eristauersich(他在自身之外),而是说:eristvonsich(他脱离自身),即他丧失了他的自我,因为那个人只是不在自我之中。所以,从失去知觉中返回来的人,仅仅是beisich(在自身上),而这种状态可以很好地与“在自身之外”的状态一起存在。———原注
[16]. 只要断言这两种冲动有一种本原的、因而也是必然的对抗性,那么要保持人身上的统一,除了使感性冲动无条件地服从于理性冲动以外,当然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但是由此只能产生单调,而不能产生和谐,人也仍然永远继续分裂。这种服从关系的确是存在的,然而是相互的;因为,尽管限制决不能建立绝对的事物,因而自由决不能依赖于时间,但是同样确定无疑的是,绝对的事物也决不能通过自身建立起界限,处在时间中的状态不可能依赖于自由。因此,这两个原则相互间同时是从属的和并列的,也就是说,它们处在相互作用之中:没有形式就没有质料,没有质料就没有形式。(相互作用这个概念及其全部重要性,人们可以在费希特的《全部知识学的基础》[莱比锡,1794年版]中找到精辟的分析。)我们当然不知道,人格在观念领域中的情况是怎样的;但是,我们肯定知道,如果人格不接受质料,那么它就不可能在时间领域内显示出来;因此,在这个领域内,质料不仅是在形式的支配之下规定某种东西,而且是与形式并列地、不依赖于形式而规定某种东西。因此,感觉在理性的领域内什么也决定不了,这是必然的,而理性在感觉的领域内也不敢妄自决定什么,这同样是必然的。人们在给两种冲动中的每一种判定一个领域的时候,同时也就把另外的领域排除在外,给每一个领域设定了一个界限,逾越这个界限对两者都只能带来损害。在先验哲学中,一切都取决于把形式从内容中解放出来,使必然的东西摆脱一切偶然的东西而保持纯洁,所以人们很容易习惯于把质料仅仅设想为障碍,又因感性正好阻挡了这种活动的道路,因而人们很容易习惯于设想感性同理性处于必然的矛盾之中。这样一种想象方式虽然决不符合康德体系的精神,然而在字面上完全可能符合康德体系。———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