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行于汪洋大海上的船只,或运输,或捕捞,整日在风浪中颠簸,随时都有船打人亡,葬身鱼腹的危险,一旦抵港,便有一种安全感,尽管有些渔港破烂得不堪入目。
孩子在外受人欺侮,回到家中,扑入母亲怀抱,则必耸肩悲泣,以滔滔泪水来尽诉委屈。
回归祖国的孟子,正如归巢的鸟,抵港的船,扑入母亲怀抱的孩子。
归国后,孟子并未先回因利渠畔的家中安歇,而是越家门而过,先去拜谒父母的坟墓。公元前327年,孟母死于齐,孟子以卿大夫的身份归葬其母于鲁。孟母的坟墓位于因利渠畔(今之邹县城)北约二十五里的马鞍山东北麓,山虽不高,但怪石嶙峋,危岩兀立。两峰之间,地势低缓,形似马鞍,故名马鞍山,又名天马山。孟子三岁丧父的时候,其父原葬于离因利渠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上,母亲的灵柩自齐运至马鞍山下后,便将父亲的尸骨迁来与母亲合葬。
自从孟母仉氏在马鞍山东北麓安葬之后,孟氏后裔不断结冢而葬,坟地与日俱增,不断扩大。坟间通植松、柏、橡、楷、槐、桧等各类树木,蓊蓊郁郁,苍古幽深,人们敬仰推崇孟母,命此林墓群为“孟母林”。后世有诗赞道;
千古钟灵地,依依在此林。
昔贤历说意,慈母屡迁心。
归里横斜照,高松啭暮禽。
屹然与泗上,相望到如今。
连绵秋雨早已停息,刮起了狂暴的西北风。这风像一群猛兽在邹鲁大地上奔跑,翻滚,腾跃,逞着凶,撒着泼,任着性,漫过原野,掠过山谷,攀上峰巅,俯冲而下,长驱直入,发出一阵阵尖厉的啸叫。猛兽闯入孟母林,掀起怒吼的狂涛,拼命地摇撼着树干,大把大把地撕扯着树叶,抛撒空中,于是落叶萧萧似雨,飘舞林间,飞窜树丛,飘来飞去,落于树根,安然地躺在那里,甜甜地憩息,静静地入睡——这便是落叶应得的去处和归宿。
正是在这时,孟子走进了孟母林,来到了父母的坟前。他还清楚地记得,十五年前,当他安葬了父母离去的时候,这里只留下了一丘普通的坟茔和十几株指头粗的松树,可是眼下,这坟茔已经高大若丘了,周围是密不见天的丛林,墓前有石鼎、石烛奴、石供案。这一切都出自谁人之手,他不知道,一时也难以考察,它说明了母亲的美德感人至深,博得了世人的普遍尊崇与爱戴。孟子将带来的牺牲祭品摆于石供案上,庄严、肃穆、隆重地举行祭祀典礼——献爵,燔柴,奠帛,行礼。他撩衣长跪于地,以无限悲怆、哀戚的语调宣读祝词,这祝词非用笔墨所写,而是用血和泪浇铸而成;孟子非用口读,而是在用心诵。这字字血,声声泪,止狂风,遏行云,阻飞鸟,恋走兽,感天地,泣鬼神,狂风骤停,秋雨如注,这是天地万物俱陪孟子抛洒的热泪。祝词悼念了先父的早逝;赞颂了慈母的养育之恩,这恩情比天高,比地厚,比海洋更深;高度评价了母亲望子成龙,教子有方,为千秋万代树立了做母亲的光辉典范的无量功德;抒发了自己的信念、理想、向往和追求,以及为将这一切变成灿烂的现实,造福于天下和子孙所走过的曲折道路,所经历的艰难险阻,所承受的压力与熬煎,所付出的代价与牺牲,所换来的成果与收获;论述了列国纷争的社会现实及其未来的发展趋势;反省了自己一生的缺陷、致命伤和诸多教训;痛悔自己所做太少,收获甚微,辜负了慈母的厚望,对不起天下百姓和子孙后代……祝词洋洋万言,孟子以深沉的感情,悲痛的语调,缓慢的速度,苍老的声音一气呵成,不,他将满腔热血喷泻而出!当孟子读祝的时候,有闷雷在孟林上空隐隐滚动,读完之后,他高呼一声:“早逝的父亲,慈爱的母亲,不孝之子孟轲归来也!”闷雷落地炸响,大雨倾盆,狂风骤起,枯枝败叶绕林飞窜,搅得天昏地暗——这也许是孟母在显灵,也许是上天的责罚,也许是天有不测风云的巧合……
祭过父母,略作休息,孟子不顾天阴雨湿,道险路滑,翻过马鞍山向西,来到了凫村,这里是他的诞生地,这里有他的故居。他在这里住了三天,在母亲坐月子的、亦即自己曾在上边睡过四年的那张木床上过夜,躺在上边,他觉得是那么柔软,那么舒适,仿佛儿时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饮食院子里的井水,用它煮饭,甜丝丝,香喷喷,犹以香油调蜂蜜,不觉食欲大辰。门前有一长年淙淙流淌的甘冽清泉,用这泉水沐浴,滑腻柔和,似有一双柔软的纤纤素手在轻轻搓揉。后世为纪念孟母,称这处宅院为孟母故居,称这口井为孟母井,称这清泉为孟母泉。
一则年岁已高,二则旅途颠簸劳顿,三则连淋过几次秋雨,四则祭祀父母时过于伤情,浮想联翩,归家后孟子便病倒了,旬日不能起床,更不能出门。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当日的同学、耍伴,地方官吏,朝廷上的文武大臣,各派知识分子,闻讯纷纷前来探望、问候,见状无不感叹唏嘘。孟子因精神不济,力所不足,对来客一律以凄然一笑作答,笑过之后便将疲惫的身子歪向一边,闭目养神,不再搭腔,由亲人孟仲子、孟(zě)及弟子万张、公孙丑等应酬接待。